宫人及时上前给沅彧盛了碗汤,沅彧接过来喝了,好容易才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去,也不敢再往姬无雪那边看了,而是专心继续吃饭,将自已喂饱。
简单洗漱过后,沅彧才往桌案边挪。
姬无雪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让,留出给沅彧看桌上纸张的空间。
见此,沅彧就从善如流地凑了过去。
一般而言,就算姬无雪小时候是处在被忽视的境地,但是暗地里,教授一国之君的东西也是旁人很难接触到的,沅彧之前在旧鄣的时候,有些东西知道个七七八八,然而其中有些事情因为不辨真假模棱两可,未免学砸了,沅彧都是一概摒弃的。
剩下的那几分就是以沅彧的身份无法接触到的部分了。
而姬无雪这样的身份,可以说他每天都待在信息的漩涡里,甚至于毫不夸张地说,大部分时候,他就是那个搅动漩涡的人。
因此沅彧所列的有关于定边之策的细纲,姬无雪补充起来十分得心应手,很快就将沅彧不确定因而空着的地方补充了个大概。
难得的机会,沅彧看着姬无雪补充的那些字句,指着自已不了解的开始问。
姬无雪也没有因此怪他打岔,而是闲聊似的,事无巨细地同沅彧讲解,甚至作出不少延伸,告知沅彧一些朝堂之中的人与事情。
沅彧也不是什么占便宜的人,本身他写这篇定边之策除开是 为大泱写的,也是为自已写的,张司业还等着他的定稿呢,于是在同姬无雪姬无雪交流的时候,也会斟酌着给姬无雪灌输一些自已的世界中比较典型的历史事件供姬无雪思考。
总的来说,除了凑得太近,以至于姬无雪周身的馥郁香气总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让沅彧感到有些不自在之外,他们度过了一个基本全是干货的下午。
姬无雪帮着完善完沅彧的细纲,似乎意犹未尽,然而作为皇帝毕竟不能无所事事,晚膳前他又处理了一会儿政务,还命称心往外密送几封奏疏。
“你去尚书台点几个人,眼睛放尖些,绕过吕氏的人。”姬无雪特别叮嘱称心。
这位中常侍很得姬无雪信任啊,等称心应诺,带着文书退出去,沅彧望着殿门口想道。
中常侍这一职位侍从皇帝左右,备皇帝顾问,兼负责太子和皇后诸卿,后者先不论,姬无雪还没有什么姬妾,遑论皇后,一旦开了口子,这会儿先送进来的必然是吕氏的女君子。
只是称心这个中常侍不仅是常伴姬无雪左右,更能插手姬无雪的出行,文书的呈送往来,权力也是有些太大了。
似乎是看出沅彧的想法,姬无雪道:“称心是跟在我身边的老人了,有眼力见、人又沉得住气,且他又是宦官,没有旁的依靠,因而用起来很是得心应手。”
顿了顿,姬无雪又续上话头:“这样的人,宫中并不多。”
沅彧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称心这样的人,宫中并不多,但也并不是没有。
称心是宦官,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姬无雪这个皇帝,因此,他与姬无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或许时间长了称心会因为姬无雪赋予他的权力而野心膨胀,然而日日杵在眼皮子底下的人,这样的人的野心在姬无雪看来是可控的——如果称心真的做出什么不利于姬无雪的事情,后者也能很快地察觉并采取措施。
还是那句话,称心这样的人,宫中并不多,但也并不是没有,再培养一个或许是麻烦了些,只是这样的麻烦对于姬无雪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天子的威仪和城府,如此不过是冰山一角。
沅彧闻言,垂眸整理了桌案上的细纲,决定明天就把这篇定边之策写完,同时好似玩笑又好似试探地开口:“说起来,虽然入了学宫,却也并没有正经上几日的学,不过也清晰地认识到羽阳这些同辈的子弟们有多出挑了,从前在旧鄣的时候,作几篇华丽有余的辞赋还觉得自已真是冠压群贤。”
他用着玩笑的语气,姬无雪抬眼看他,随后很快又收回了视线,也状似漫不经心地将真话说出口:“你作的那些辞赋是华丽有余,可也多得是人且华丽不足,也算是天下独一份的华丽了。”
“能作出天下独一份的华丽辞藻,阿彧也是天下独一份的贤才。”
姬无雪说着,还点了点沅彧的手边,指尖落在纸张上发出的声音很细微,但在寂静的殿内清晰可闻。
被这么哄了一通,沅彧噎了噎,一时也不知道回些什么了,只能搁置下纸张,绕过桌案在宫人呈上来的盥洗盆中洗手,水从上方灌入金色的铜盆中,激起的水波中,沅彧垂落的眸光被荡成一片碎光。
“会变成青色。”沅彧呢喃。
“什么?”水声中,姬无雪没有听清沅彧的话。
“会变成青色,”沅彧一边擦手一边回身,就见姬无雪放下了奏疏也走了过来,“这只璨金的铜盆,千百年后,会变成青色。”
姬无雪就着那水简单洗了下手,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擦拭,同时视线落在那璨金的铜盆上,似乎在透过那灼眼的色泽去窥探它千百年后的样子。
“就像是学宫发给阿彧的发带?”姬无雪问道。
他直直地朝沅彧的双眸看过去,四目相对之间,似乎只是单纯的疑惑,纯粹想要知道答案才拿了沅彧发带的颜色作比。
“更厚重,”沅彧摇摇头,“硬要形容,颜色像是青苔的颜色,但也不绝对,总之很特别,大概时间就是有着这样的力量。”
有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那种神奇而特别的色泽都被误认为了器物本身的颜色,然而不是的,青铜器刚铸造出来的时候金光璀璨,能晃花人眼,之所以变成青色,是因为长时间地处于湿润而阴暗的地下,氧化所得。
沅彧回想着青铜的色泽,微微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姬无雪敛眸,没有再就这个问题问下去,只是示意沅彧:“……用晚膳了。”
微妙地从这么一句当中察觉到姬无雪的些许不愉,沅彧下意识地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依言坐到了桌边。
接下来的两天,沅彧开始正式铺写定边之策,姬无雪不处理政务的时候,会有时间过来偏殿用膳,沅彧有捉摸不透的地方会开口问,姬无雪也并不藏私,一一回答。
这使得沅彧久违地进入了臻境,除开手上的事务旁的一概顾不上,等到定边之策写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
“其中有些细则还是要专门负责这一方面的有才能的人去完善,”比如说关于边关互市的交易规则,税收的制定之类,再就是有了规则,还要有维护规则的人,沅彧只能给出一个大方向、提出一些这方面的建议,然而再多的,作为一个门外汉,沅彧也就到这里了,“还得多谢陛下这两日为我答疑解惑。”
别的不说,借由定边之策,沅彧对大泱边关与朝堂的局势都了解了很多,另外姬无雪知识储备丰富,沅彧有时候蹦跶出一些很现代化的词汇,姬无雪理解起来总是很快,哪怕有时候并不那么贴切,准确率也有十之八九,几乎到了闻辞达意的地步。
沅彧久违地体会到了和人同频交流的愉悦——不需要说着说着就费心去解释某一句话的意思,甚至还能说些自以为幽默的点,而一旦被理解,那种顷刻会意并默契抬眼对视的感觉真的无法言喻。
以至于称心禀告姬无雪说吕辙求见的时候,沅彧才反应过来已然到了他住进紫宸殿偏殿的第三日。
吕辙就是对吕峰有着教育之恩的那位吕氏族老。
沅彧闻言便看向姬无雪,想问问他对自已是个什么安排,是让他出宫回去还是……
“同孤一道去见见。”姬无雪道。
“诺。”说起来,除开吕峰之外,沅彧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直面吕氏一族的人呢。
于是沅彧跟着姬无雪前往崇德殿。
吕辙比他们还要早到,应当是接受过盘查了,独自拄着双股缠萦绕样式的杖站在殿外的砖面上,因着崇德殿的使用率高,因此那砖面日常勤洗,光滑得能映照出人模糊的影子。
抛开一切不谈,吕辙年事已高,即使是影子也是佝偻的,就是个纯粹的老人,眼睛似乎也并不太好的样子,一直到姬无雪走到近前了,他看到前者衣摆上的纹样,才要放下拐杖行礼。
“免了。”姬无雪倒不至于要一个一把年纪的人硬拜下去,甚至示意称心上前托了一把,再把人请进殿中看坐。
“是吕老自已要来,还是吕氏要你来?”等沅彧也一道坐定,姬无雪一开口就是要命的问题。
沅彧想,至少对于吕辙来说如此。
吕辙却失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姬无雪的没有来由:“不是先帝在的时候,仗着还能多吃一碗饭留在朝堂上的时候了,老朽今年有……八十有六的年纪了,人说七十古来稀,现如今这把年纪,多喘一口气啊,那都是天恩浩荡了。”
他平日里似乎也并不怎么开口,说了这么一段,还喘了喘,等气顺了才继续往下说:“其实啊,眼见着活到了这个年纪,是什么事情都该想通的,怎么也不该豁出攒了一辈子的体面求到陛下跟前……然而人活着,也就是活个念想。”
他用老而浑浊的眼睛看向姬无雪,声音里似乎是带着笑意的:“吕峰这孩子……他那身世说起来是不好,可却没有真正吃过什么大的苦头,头一回挨饿就碰上我了。”
“所以人冲动莽撞,做起事情来顾头不顾尾,让人总也放心不下,”光是看吕辙的神态与言辞,就能看出来他对与吕峰是真心爱护的,可能整个吕氏都没有谁比他更关心吕峰了,“他父亲吧,虽说是对他有所翼护,但说到底,却也不过是为了自已的前途,他那堂叔又是个不着调的,若我还不管,那也没有第二个了。”
姬无雪一直听到这里都没有说话,他很安静地坐着,也没有喝茶,似乎对于吕辙的话听得很认真,也似乎无动于衷,可以说除开他自已,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吕辙还在兀自往下说,似乎是倾吐,也的确是在为吕峰求情:“吕氏一门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颇受倚重,年月一长,眼见着门庭愈发显赫,只是当年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人如今已然不在了啊……余下的这些个,说来说去,还是仗着先祖的荫蔽。”
“人在树荫底下舒服太久了,行差踏错,咳咳,”吕辙到底还是端起茶盏饮了几口缓了缓,“别说是陛下,就是先帝在的时候,吕氏也已然是扎在大泱体内的一根尖刺。”
“拔刺是一桩很简单的事情,可先帝没有动手,陛下也没有动手,这是先帝与陛下的仁慈,也是对吕氏的恩德,吕氏千不该万不该,将宽宥当做了放任。”
“陛下见过断尾求生的壁虎么?”吕辙仿佛说起了不相干的话题,“其实对于壁虎来说,断尾也并不是一件毫无痛苦的事情,但是在面对更庞大的存在的时候,断尾是它唯一的希望,等到日子一长,长出了新的尾巴,它就会爬得更快更有力。”
话说到这里也就尽了,吕辙不再开口,等着姬无雪的裁决。
他是来为吕峰求情的不错,可也是在为吕氏求得一个生机,在吕相一支还未回过味来的时候,他的这种表态无论是对于姬无雪还是吕氏一门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作为族老,吕辙在吕氏一族之中还是很有些分量的,不然不足以庇护吕峰到这么大,然而这样的一个人究竟能借着这分量发挥出多大的能量,都要看姬无雪会如何裁夺了。
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控的就是人心,有时候它会因欲望而沉沦至无底的深渊,有时候它甚至又会超越血缘,前者譬如权力之于吕相,后者譬如吕辙对待吕峰。
“阿彧。”一片寂静中,姬无雪唤着沅彧的名。
“嗯?”沅彧应声。
却听得姬无雪对他说:“你可以出宫了。”
言下之意,沅彧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