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位列九卿,相当于国家的最高法院院长,负责司法审判事务,下设廷尉丞,廷尉丞参议刑狱、分任审判事务。
这些人都归于廷尉署。
廷尉署有狱,也有兵,称为廷卫,大臣有罪,则下廷尉狱,若有不从,便出动廷卫缉拿。
廷卫的最高长官称之为廷卫令,别的沅彧不知道,但他知道如今的廷卫令是教授过当今皇帝武艺的,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皇帝一派。
看来他之前说的那些话还是奏效了的。
皇帝如今与丞相分庭抗礼,但到底没有闭目塞听。
只是不知道他那些话中真正触动皇帝的是有关潜鳞学宫的部分还是有关氏族的部分,或者兼而有之?
沅彧思索着,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自已这段日子算是安全了。
他现在成了一块小小的饵,且看上了钩的那些鱼之后是被蒸煮还是烹炸了。
他要看看皇帝对钓上来的鱼的反应。
只是沅彧怎么也没有想到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是太医署的从桑先生。
要说这位从桑先生,他虽然不是太医署的太医令,也就是太医署的最高领导人,但厉害的人嘛,那总是有特殊待遇的,据沅彧目前所知,这位从桑先生怕是太医里头医术最高超的了,单是就治粟内史郑远志能请他为自已的儿子医治刀伤来看,这位从桑先生地位不低。
人么,食五谷杂粮,难免会三灾六病的,作为医术高超的太医,从桑先生道沅彧这里来,外头的廷卫都没敢太过冒犯,而是帮着通传了。
然而廷卫将沅彧家围上,那就是不许进出的,沅彧正吃午饭呢,不得不端着碗到门口去和这位从桑先生见面。
老实说,坐在门槛上吃饭还别有一番滋味。
沅彧甚至觉得还差条狗,他可以把骨头丢下去喂给它吃,倒是那为首的廷卫看他的目光挺稀奇的。
沅彧知道他为什么稀奇,不过是看他这个样子怎么也算个郡守家的小君子,坐门槛上吃饭这种事情太不讲究。
然而再怎么着沅彧觉得这是在自已家门口,所以他无视了对方奇异的目光,招手让从桑先生坐在自已旁边。
从桑先生倒是适应良好,这也和他从前游医的经历有关,别说沅彧只是坐在门槛上吃个饭,更离谱的事情他都见过不少,他这次来主要是为了沅彧救郑秉文的事儿。
“郑小君子的烧没有再反复了,我开了方子,从郑府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喝上粥水了。”
从桑先生看着往嘴里扒拉鸡汤泡米饭的沅彧,觉得沅彧吃东西的样子还怪喜人的。
作为医者,又这把年纪,他最喜欢看人好好吃饭睡觉,因此也不着急让沅彧回答的样子,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
“你跟我说你救他是用的菜卤,早些年游医的时候,我见过不少人用这样的偏方,但这偏方之所以偏,是因为它并不会对所有人都有效,甚至有些人喝完菜卤或用菜卤洗敷伤口之后更严重不说,身上还会起红疹,那之后再想治也无法了。”
“你给郑小君子清洗伤口的东西闻上去倒十分醇烈,像是酒,但又很清澈,我猜你确实是用酒制出来的,只是更浓烈,因此用它清洗伤口,郑小君子的反应才那样强烈。”
“酒确实有清洗伤口的作用,且适量饮酒甚至可以亢奋精神、延缓人的衰老,我从前见过一个老叟,他每日睡前饮小半碗酒,当时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然活过了九旬……我设法酿造过,但一直没有办法酿造得像你拿出来的那瓶一样清澈和浓烈。”
沅彧拿着筷子的手一顿,随后才继续动作,同时心想,这人确实有点东西。
而且早年间居然是做游医的。
不像是后世专家全国轮着坐诊,古代的游医好的时候车马,坏的时候直接腿着走,就是为了找寻珍惜的草药、搜集珍贵的良方、拿难治的疑难杂症练手。
这位从桑先生居然是做游医出身的,沅彧心中肃然起敬,尤其他都没有托大直接拿菜卤去给郑秉文医治,不然他也救不了郑秉文了。
这一点让沅彧更有好感。
他想这位从桑先生很有医者精神,于是很快吃完了最后一口泡在鸡汤里的米饭,把碗筷递给身后侍立的红香,接过帕子擦擦嘴和手,然后交还给红香拿去清洗,同时开口:“我还真的没有骗你,我确实是用菜卤救的郑小君子。”
“但是时人炮制菜卤,通常把一堆乱七八糟的菜叶子放到卤菜的坛子里,再用一通乱七八糟的调料和手法腌制,密封之后埋入地下,等菜化成卤水,”沅彧道,“不用我说,从桑先生知道这样的东西有多脏。”
“确实如此,”从桑先生颔首表示赞同,然后说道,“因而老朽之后也动手炮制过,保证从菜叶子的清洗开始,每一步都是干净的,但这样炮制出来的菜卤依旧会有我之前说的问题。”
“我看到你当时在郑小君子的手腕内侧滴了两滴东西看反应,但它颜色也是很清的,是菜卤么?”从桑先生捋了捋胡须,眉宇间带着思索。
“菜卤不是关键,菜卤里的东西才是关键,”这种东西也没什么好藏私的,沅彧从前不和人说,是因为青霉素确实不是对什么人都有效,怕误人子弟,反而害人,和专业的人说就没有这个困扰,“我这么和你说,菜卤里有一种叫做青霉素的东西,这种东西其实也存在于放坏了的瓜果上,就是那种瓜果放坏了之后长出来的青霉,那里头含有的东西。”
从桑先生闻言,若有所思:“所以你是将里头有用的部分提取出来了。”
沅彧再次想,这从桑先生真的是太厉害,自已一说他就理解了。
于是他点点头,继续说道:“但这东西无论是不是单独取出来了,都有人会对它过敏,也就是你说的更严重、身上起疹子,所以我才在郑小君子身上滴了两滴试验一番。”
“小子胆大。”从桑先生说。
沅彧笑了声:“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赌一把呗,从桑先生你想必也知道我的处境了,要么赌,要么死。”
“你也可以投靠祁氏那位小君子。”从桑先生说。
沅彧继续笑道:“那也免不了皮肉之苦,而且半死和全死有什么区别?不瞒从桑先生说,我这人最受不了疼,更受不了受人辖制,倒也不是不能低头,但我低了头,又免不了疼又免不了受人辖制的,一样也无法避免,那我低头做什么?”
“我真要找个靠山,也得能在他的庇护之下横行无忌,这样的靠山才叫靠山呢。”沅彧接着说。
从桑先生被他逗笑了,笑说:“羽阳怕是没有像你一样滑头的小君子。”
又说:“受不了皮肉之苦,难怪这般细皮嫩肉了。”
沅彧却进入了正题,开口说:“青霉素的提取方式和药丸的制作方法,还有酒的蒸馏方式,我都可以写下来交给从桑先生。”
不等从桑先生产生怀疑,沅彧就说:“这些东西我拿着也没有什么大用,但交给从桑先生,我想应该能救很多人。”
“从桑先生早年是游医,我很钦佩,想也知道从桑先生不是那等爱藏私的医者,”顿了顿,他又狡黠道,“另一个就是,我想从桑先生应当会将这些上呈陛下。”
“是我小瞧了小君子,”从桑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你想找陛下做你的靠山?”
“倒也不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未必有我自由呢,高处不胜寒啊,我只是想,这些东西交给陛下,肯定也比留在我这里有用得多。”
沅彧还真的没有那么伟大,主要是有些话他也不能说。
他是想拿这些东西试探一下皇帝的,青霉素和烈酒,这两样东西对于古代人来说是十分超前的,能起到的作用很大,但要看掌握着他的人如何使用它们了。
如果皇帝能满足他的期待,沅彧想,他还有更多可以拿出来的东西。
上辈子穿越小说盛行的时候,哪个男孩子没有想过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但这样的事情真的轮到自已身上,沅彧一路成长过来,发现一个时代的命运并非一个人可以承担。
那些强盛的时代和国家必定是群星璀璨的,而且需得有一片能容得下这些群星的天空。
否则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人的身上就是一座大山,任你天纵奇才,最终不过一抔轻沙。
就算是像诸葛亮、周公瑾一样聪明,单打独斗的结果也不过是成为时代滚滚的车轮之下的一抔烟尘。
沅彧没有死而后已的精神,他惜命,如果不成,他想,自已应该会想办法缩起来。
“虽然不知道你所言真假,但老朽权当小君子所言是真,”从桑先生道,“叨扰小君子,老朽静候佳音。”
他站起来,对着沅彧深深行了一礼:“老朽多谢小君子慷慨解惑。”
沅彧见此,赶忙站起来回礼:“从桑先生不必如此。”
从桑先生虚扶了他一把,然后离开。
沅彧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一边站着的廷卫。
打头的这个廷卫就如瑛娘所说的那样,看上去约莫二十岁上下,虎背蜂腰螳螂腿,是个身材很有型、看着就很有力量感的男子。
他身高看上去应该超过了一米八,头发束了一个偏髻,用皮质的冠固定着,浓眉大眼,虽然英俊,但腰上别着刀刃,看着就有些凶,不像是什么好人。
不过看人不能光看外表,还要看他的立场,要是对方是自已的保镖,沅彧会非常有安全感,因为对方看着能一拳把人捶进墙里。
沅彧甚至发散思维地想,要是郑秉文是被这人砍了,估计会当场去世,因为会从头到脚被砍成两半根本来不及救。
不巧的是,对方现在还真的算是他半个保镖。
思及此,沅彧对着这人微微挑眉,说:“廷卫大人护卫辛苦,要不要来碗鸡汤?”
对方不理他,站得像个木桩子。
沅彧看他这样,心里觉得好笑,但还是让人去端了一碗鸡汤过来,碗底好几块肉,零星的油花飘在汤的表面,香浓而不油腻。
一双筷子压在碗沿。
“我放门口了,晚上让人来收碗。”沅彧放下碗,然后关上了门。
那廷卫看看放在门槛边上的碗,没有过去,而是看向一边的下属,不动声色地说:“轮岗用饭。”
“诺!”下属得到命令,带着人下去传达命令,两两替换,让值守的人轮流去用饭。
他这才过去,弯腰把地上那只碗端了起来。
“哎!”结果刚端起来,沅彧却又去而复返,他倚在门上,对着人笑眯眯地道,“廷卫大人肯喝我给的汤,总该可以互通名姓?”
说着,还把什么东西丢过来,廷卫眼疾手快地接到手里,发现是一枚小小的青杏。
“鸡汤就算熬得再清,多少还是会有些腻口,”沅彧解释,“这杏子有些酸,但正好清清口,已经洗过了。”
他自已手里也有一枚,啃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然后沅彧就见那高大的廷卫耳稍染得通红,喉结上下哽了两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他看向自已,还是只报了自已的名姓:“辛驰。”
“‘心驰神往’的‘心驰’?”沅彧故意问。
这廷卫好似个木头,但似乎脸皮挺薄的,逗弄起来还怪好玩。
“你!”那廷卫似乎并未被这样调侃戏弄过,对于沅彧的明知故问倒是看出来了,却不知道怎么反击。
“开个玩笑,”沅彧笑着,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似的道,“还未感谢辛大人呢。
“多谢你。”不过轮到道谢,沅彧还是正了正神色。
辛驰见他这样,倒是神色缓和下来,说:“我是奉命行事。”
沅彧笑笑,关上了门。
他想,这个辛驰还真是跟块木头似的又愣又直,脑子不会拐弯,更不知道摸鱼躲懒,难怪皇帝派他来守在自已家门外了。
不过他这样的性格,还真的让沅彧安心不少。
至少不用担心祁黛山会来找他的麻烦,毕竟自已可是让祁黛山的期望落了空。
虽然希望郑秉文这次缓过来了能给祁黛山些苦头吃吃,但郑秉文能被人钻空子砍了一刀,显然不大聪明。
除开身份地位,祁黛山那心机……郑秉文是不怎么能指望得上的。
“帮我磨墨铺纸,再帮我把箱柜里往下数第三本册子找出来。”沅彧伸了个懒腰,吩咐红香道。
暂时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沅彧还是想尽快把青霉素的制取和烈酒的蒸馏方式撰抄下来。
“诺。”红香就往书房那边去了。
沅彧便抬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