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彧撩开车帘望去,姬无雪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说起来他胯下那匹马真是神骏,光是个头就比护在姬无雪身周的那些卫士们的要高大许多,更不用说毛色。
那是一匹枣红的马,只额间一道显眼的白色,像是羽毛的形状。
沅彧隔开不算近的距离,能看到它神采奕奕的眼睛。
……然而并不该如此高大健壮。
沅彧因为奔波而昏沉的脑袋滞涩地运转着,汉朝以前,中原地区的马匹远远比不上胡人的。
早在西汉时期,汉武帝因为连年和匈奴作战,发现中原地区的马匹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都远远比不上匈奴。
尤其是在冷兵器时代和热兵器尚不发达的时代,匈奴人凭借着好马组建而成的骑兵更是成为了中原王朝可以说是最头疼的兵种。
这一兵种能够凭借着强大的机动性来去如风,甚至可以说是战场上的利箭。
头疼吗?是真头疼,可更多的是眼馋。
这就不得不提到,在历史上,马匹主要用作的两个方面。
其一是用于大规模的远征以及运输粮草,这种作战环境就要求马匹拥有充足的耐力和持久力,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当属成吉思汗时期从草原上培育出来的蒙古马。
但在耐力和持久力方面,中原的马匹也算是基本够用。
其二,则是用于发动小规模部队的袭扰或者突围。
这种作战环境就要求马匹具有极高的爆发力和速度,最具有代表性的即为哈尔捷金马,也就是即使不熟悉马的种类的人也知悉的所谓的汗血宝马。
那么汗血宝马能够如此出名,是有什么神奇之处呢?
首先,汗血宝马的体型修长而健美,历史上著名的汉臣张骞更是有言,说它是马中的天子,其次,汗血宝马的速度和爆发能力无马能比。
根据1935年相关人员针对汗血宝马的科学测试,汗血宝马在84天的时间之中总计奔跑了将近4300公里。
姬无雪想要反转攻势对胡人出手,势必就要用到骑兵,要用到骑兵,缺少的就是汗血宝马或者类似于汗血宝马的优良马种。
前面说了,在汉朝以前,中原地区的马匹远远比不上胡人的。
那么是什么改变了这一情况呢?
在沅彧的世界之中,是成功出使西域的张骞为汉武帝带来的消息:西域国家大宛盛产汗血宝马,品质十分优良。
听闻这一消息的汉武帝不惜对大宛发动大规模战争,最终取得了汗血宝马,从此极大地改善了中原骑兵的尴尬处境。
而姬无雪还没有这么干,按理来说,不该有这么好的马匹可骑。
沅彧思绪越想越是混沌,原本要下车向姬无雪行礼——大庭广众之下总归不好搞特殊——结果因着想得太过入神,应该落在条凳上的脚一下子就踩空了。
电光石火之间,姬无雪骑着马儿飞速凑近,一个侧身就提住了沅彧的后衣领。
他脸色有些难看,只是声线却尽量压着:“……走什么神?”
“陛下的马……很漂亮。”沅彧被提着,下意识扑腾了几下,脚终于落实在条凳上,可把跟着侍候他的人都吓出一身冷汗。
这要是真踩空了,轻则摔了,重则要是哪里扭着了,不养上好一阵子是别想痊愈的。
更不用说他们是跟出来参与夏苗的,就算不真的上场射猎,也不能拖后腿啊。
好在姬无雪出手够快,不然沅彧本来就身体不好,再落个伤残,那真是……
沅彧并不清楚周遭的人是什么想法,他从踩空的那一瞬开始心就没落到实处过,就算是这会儿踩上条凳了,姬无雪依旧抓着他的后领,让他感觉自已是被提溜着的一只猫。
……有点窒息。
“陛、陛下,”沅彧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马不马的了,他回头示意姬无雪撒手,“……勒脖子。”
姬无雪哂笑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感觉沅彧这般模样有些好笑,但到底不想惹得人不适,干脆撒开手,接着在周遭人的惊呼之中,他迅速探出胳膊把人环抱着一提,放在自已身前坐好。
“叫从桑先生在孤的车驾前候着。”姬无雪甚至没有给沅彧和跟着沅彧来的人反应的时间,便驱马返回前头自已的车驾去。
按说姬无雪这样的速度,沅彧应当感觉不舒服,可身后的人只单手策马,另一只手还环在沅彧腰间提着他,并没有让他真的坐实在马背上受到颠簸。
“这马是两年前北疆送回来的野马,那时还没有现在高大,被孤驯服之后,养了两年,可脾气还是大。”
姬无雪的声音从沅彧头顶落下,分明是贬低的话,可不难听出他对此是满意的。
这让沅彧听出了他的意思:倘若是所有人都能驱策的马匹,那就配不上他了。
他想得并没有错,姬无雪对于这马的脾气是十分满意的,优秀的马匹自然不必和旁的马匹一样驯顺。
只是更多的,让姬无雪满意的是,这匹马在沅彧也上了它的马背之后并没有发脾气。
这更让姬无雪认定,沅彧是他无可比拟的至亲。
要知道就算是他真正的血脉至亲,面对这匹马的时候还有他在一旁,依旧被顶飞出去,不得不在榻上将养了小半年——他二哥的孩子,算起来,也封王之后去到封地上有两年光景了。
沅彧低声道:“是好马,却不够多。”
“要么怎么说孤与阿彧是一心的呢?”姬无雪胸腔因笑声而微微震颤,透过脊背,将愉悦传递给了沅彧,“想的都是一样的。”
“你在定边之策之中便有提到与胡人交易马匹一事,孤就知道你必定会喜欢它,”姬无雪道,“它叫飞羽,待到孤……便给他封个大将军,叫它带着孤冲在最前头。”
后一句他的声音轻到只有沅彧能听清的地步,沅彧听到那四个字是“御驾亲征”。
这就是……十九岁的天子的少年意气。
光就他方才那么快的速度侧身下腰提溜住自已的反应能力和力气,沅彧回想着,因着此刻距离过近而产生些许尴尬的同时,也不由地开始期待起来。
可惜再如何期待,跟着姬无雪进入车驾之后,沅彧还是得先给从桑先生诊脉。
算起来,距离上次诊脉也已经过去一阵子了,按照从桑先生所说的方式进补调养,沅彧又心思开阔许多,因此也能感觉到自已在慢慢好转。
自已的身体自已是最清楚不过的,沅彧觉得自已这会儿约莫就是太累了加上没吃饭。
“嗯……”孰料从桑先生当着姬无雪的面,秃噜出这么一大堆来,“舟车劳顿,有些脾胃失和,更主要的是,前些日子饮酒不当…加之思虑过重……还有心境大起大落之象。”
听得姬无雪眸色都沉了沉:“更好了、还是更差了?”
“陛下放心,沅小君子最大的毛病已然在调养之中,还是臣从前所说的,少则半载、多则两年便会好转,”从桑先生一边收起脉枕,一边继续开口说着,“只是要想身体康健,还是不能多思多虑,眼下臣开一副安神定心的药熬好了送来,沅小君子饮下之后好好睡上一觉,醒来之后用些清淡的膳食,明日便能有起色了,也不影响什么,只是之后至少三个月之内不可饮酒了。”
姬无雪就想起沅彧在结拜之宴上喝的那些酒,说起来,沅彧平日里其实也并不怎么喝酒,也或许恰恰如此,身体才经受不住酒力。
“切忌多思多虑,可听到了?”酒倒是不必多说,姬无雪更多的是担心这一点。
“……诺。”沅彧应着,心里却想:我这叫多思多虑么?
姬无雪微微一叹,将从桑先生挥退的同时开口:“阿彧。”
语气里已经是有些警告了:“方才才应了什么?”
沅彧回神,有些无辜地望着姬无雪。
“不是不让你想,”姬无雪知道沅彧很少让自已的脑袋空着,这人一安静下来就随便扯根线开始思考,定边之策估计也是这么出来的,“只是你眼下的身体并不能承受你时时刻刻都如此思虑,一日想上一个半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多顾着自已的身体,”他低声道,“不是才想开了?”
沅彧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姬无雪又姬无雪说道:“定边之策还未曾落到实处,你又想上了马匹,想得再多,眼下也是无用。”
沅彧觉得姬无雪这话说得太不客气,然而无法否认的是,姬无雪并没有说错。
他就算想得再多,路也是要一步步走的,饭也要一口一口吃,换句话说,就算他现在能拿出再多利国利民的计策,也没有办法能够全都立刻落实。
“阿彧,慢些走,”姬无雪第一次无法克制地抚摸上了沅彧的头发,他真的要对沅彧无计可施了,这样的无计可施催生他的怜惜,触及掌心的发梳理整齐,因而顺滑犹如丝缎,“就当是……等等孤,嗯?”
沅彧一方面觉得姬无雪的动作太过亲密……说起来,这人似乎总是出其不意来点这样的举措——第一次见面捧着他的脸、上次抱着自已落座,这次又是环住他上马。
这会儿又开始摸头发了。
……这是真把自已当他长辈了不成?
只是另一方面,不得不说,沅彧对于这样近乎于宠溺的、透过亲密的动作而反映出来的包容且尊重的态度……还是有那么些受用的。
尤其是后者,尊重。
沅彧其实很生姬无雪的气,不,或者说是,愤怒且无力——关于观星阁的那些册子。
就算是安个监控也不会看得更详尽了,这让沅彧觉得自已毫无隐私可言,即使后来妥协,也是自我安慰之后的结果。
什么祸兮福之所倚,对于一位帝王来说,透明意味着信任,什么纵观历史,多疑是大多数上位者的通病,其实也就是无力反抗之后的退让。
即使后来他让姬无雪认识到后者看到的并不算是自已的全部,算是掰回了一成半成的,然而那种被窥视的不舒服在后来也一遍遍地提醒着沅彧一个事实。
那就在封建社会和一个皇帝谈尊重与自由是很可笑的一件事情,几乎不用去想完成的可能性。
如果不是姬无雪回答他的那些问题的答案,沅彧想,他或许一直也无法原谅观星阁里那些册子的存在。
而现在,姬无雪慢慢让他感觉到了被尊重,这是十分难得的,或许姬无雪自已也没有意识到,他在慢慢习惯来自于沅彧的一套规则。
思及此,沅彧终于敛下眸子,任由自已的脑袋放空,转为一片空茫的空白。
从桑先生的药很快熬好了,是经由称心的手送至姬无雪的车驾前的,姬无雪伸手接过来两层的食盒,上头的是药,下面是一碗鸡汤熬得的粥,里头混着细细的鸡丝,清淡的同时又不寡淡。
姬无雪让沅彧先喝药。
沅彧一嗅到那味道就感觉果然任何药材熬成一堆都是这样发褐的颜色,并且一样地又酸又苦,好容易一口气喝完,嘴巴里头全是苦味,更别说有什么胃口再把鸡丝粥喝了。
没一会儿众人收拾着继续赶着去翠郦山的路——得在天黑之前到达,方便安置——药效上来,沅彧昏昏沉沉地就眯上了眼睛。
要说姬无雪的车驾不愧是皇帝的规格,不仅宽敞,行动起来也是四平八稳,尽管沅彧再怎么想着这是姬无雪的车驾,他上来的事情八成会惹得不少人私下谈论,再睡过去更说不清,但还是强撑不住,头一沉就睡了过去。
称心自从桑先生处拿药的时候就知晓那安神定心的药喝了没一会儿人便会犯困,送完药就去后头的车上取了张薄被,算着时辰就过来伺候。
果不其然轻声禀告之后得了允许、小心掀开车帘进去,就见陛下舍了车驾的座位,踞坐在车驾中间的重席之上,而沅氏那位小君子睡在一旁,头枕在陛下的膝上,乌发铺了陛下满膝头,身上还盖着一件外衣。
称心服侍在姬无雪身边,自然认得那件外衣,那是常备在车驾之中的,防备着什么时候外头凉就可以暂且披上,只是陛下身体强健,也并不怎么能用得上。
只是再用不上,也无法忽略那上头蜿蜒盘踞的金红色鳞纹,这是属于陛下才能穿的御用之物。
“退下罢。”姬无雪扯过那张薄被,一边轻轻地、仔细地盖在沅彧身上。
车帘落下,称心下了车驾,狠狠闭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