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彧靠着背后的博古架,虽然眼睛被遮盖住,但也意识到姬无雪的话似乎并没有说完。
其实沅彧是很意外的。
意外姬无雪会只身前来,身边没有带任何一个护卫,不知道是源于某种自信,还是真的觉得只是偶尔为之,这么不到一天的功夫不会有人会想要暗害他。
但无论有多么意外,也意外不过姬无雪会跟他说这些,还是在他并没有对此发问的前提下,主动袒露。
高处不胜寒,身居高位之人,对外往往是封闭的,尤其是作为皇帝,就算是发怒也会有的放矢,在一切都尽在掌握之前,更不会袒露出半分情愫、让自已可以被人窥得内心。
遑论交心。
皇帝的交心是奢侈的,在大多数时候,他们的交心与示弱无异。
尤其身为皇帝,姬无雪首先是一国的君主,其次才是他自已。
当一个人肩上的担子重若千钧,些微的动摇都能酿成难以想象的后果。
“陛下,”沅彧开口打断了姬无雪接下来的话,“你在说些什么呢?”
姬无雪没有出声,却听沅彧继续道:“以一幢有少许破窗的建筑为例,如果那些窗不被修理好,可能将会有破坏者破坏更多的窗户。”
沅彧和姬无雪说起了破窗效应:“最终他们甚至会闯入建筑内,如果发现无人居住,也许就在那里定居或者纵火。”
“又或想像一条道路上有些许纸屑,如果无人清理,不久后就会有更多废弃的杂物,最终人们会视若理所当然地将不要的废弃污秽顺手丢弃倾倒在地上。”
他语速难得有些快,说完,他想要伸手拿开姬无雪盖在自已眼睛上的那只手。
只是在那之前,那只手就被它的主人主动收了回去,自然垂落在身侧。
姬无雪似乎是浑不在意地哂笑一声:“阿彧想说什么?”
“孤从未对人说起过这些,但……”他话音一转,“孤既然能说出口,自然也会做好阿彧会借此纵火的准备。”
姬无雪并不畏惧袒露伤口,那些无人处的溃烂一早被他挑破之后晾干,最终凝结成蜿蜒的疤痕。
只在雨天的时候,那些因为受潮而产生的痛痒叫他辗转反侧地想念一个远隔重山重水的少年。
这个少年在他尚且一无所知的岁月之中成为了姬无雪心口不可触及的一块软肋。
姬无雪知道,即使明朝大泱的太阳并不会如期升起,这个少年也会在那到来之前依旧待在自已的眼底。
姬无雪想让沅彧知道这些,知道他对他多么地在意,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借着他的权柄与威势自由地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情。
可沅彧却这么聪明,而聪明的人往往多疑。
姬无雪知道,自已还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让沅彧信任他。
于是这场对话究竟没有再继续下去,在沅彧的注视之下,姬无雪转而换了个话题。
“孤来做阿彧同辛驰结拜之礼的见证如何?”
姬无雪的话叫沅彧微微一怔。
大泱结拜的礼仪其实是很繁琐的,真要讲究起来,一点也不比婚礼逊色。
首先是要确定结拜人选。
结拜的人应志同道合、情投意合,经过深入了解和交流,确保彼此都愿意在今后相互扶持、帮助。
其次是确定仪式时间地点。
古人认为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对仪式至关重要,会请教道士或查阅黄历确定吉祥的日子和地点,常见的地点有祠堂、前堂,当然,如果有其他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也不是不行。
紧跟着筹备仪式物品。
包括但并不仅限于香烛、祭品,比如水果、点心等,供奉给天地、神灵和祖先,以彰显敬畏,新衣新鞋等自已穿戴,保持干净得体。
与此同时,还要准备宴请认识的人,也就是让周围人知晓结拜的事情,获得社会关系的认可。
宴请还要分成午宴和晚宴,午宴食素,晚宴则是正式的宴席,不忌荤腥,菜肴丰盛,还要准备酒水。
说起酒水,在晚宴开始之前,结拜的两人要在红纸或红布上写下自已姓名、生辰八字等信息以及同甘共苦、彼此扶持绝不互相背弃的结拜誓言。
那之后就是滴血饮酒——宰杀公鸡,把鸡血滴入酒杯,结拜之人再刺破指尖,往酒杯里加入自已的血,搅拌均匀后,将杯中酒滴在地上三滴,然后依长幼顺序每人喝一口血酒。
古人认为鸡血是纯阳之物,另外喝下对方的血,也意味着有了血脉上的联系,不过也有直接喝普通酒水的情况,沅彧又拿出了一坛桂花酒作为仪式所用的酒水,辛驰也说过不要弄些乱七八糟的,伤身的同时味道也不好。
最后则是交换信物,贵贱不论,只要是要能长久保存的都可以。
只是这上面的每一步都得要长辈或者共同认识的德高望重的人的操持和见证。
辛驰没有长辈、沅彧的长辈要么在现代,要么在旧鄣,也没办法赶过来,所以就省略了这一步。
姬无雪乍然一提出来,沅彧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答应吧,姬无雪是皇帝,若是出现在仪式上,那他们还能好好招待客人享用晚宴吗?
不答应吧,仪式确实少了人操持,而且姬无雪都说出口了,回绝确实有些不知好歹。
最关键的是,沅彧觉得辛驰会想要姬无雪来当见证者。
是姬无雪把辛驰救了的,后者对前者也是忠心耿耿,并且有姬无雪这个皇帝操持结拜之宴,他入不入仕还两说,可摆在眼前的,对辛驰的仕途绝对是有好处的。
“要么,问问兄长?”沅彧倒是无所谓,但怎么也该问问另一位主人公的意见。
于是沅彧找人吩咐一声,没一会儿辛驰就过来了。
听闻了姬无雪的想法,辛驰当即行了个大礼:“臣不胜感激。”
果然一口答应下来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沅彧的错觉,总觉得提出这一要求的姬无雪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高兴。
不消片刻,客人陆陆续续地就带着礼物来了,在门口登记过后,便到前厅来。
就是见着姬无雪,但凡将姬无雪认出来的——主要是辛驰的几个上峰——一个个像是见了鬼,只是看姬无雪一身便服,身边也没有带人,一个个的犹犹豫豫,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见礼。
还是姬无雪摆了摆手,让他们该怎样怎样,只是明显不如进门的时候自在。
沅彧看了看木楞地跟人拱手打招呼的辛驰,心底微微一叹:也好,过劳者易猝,过慧者天收,傻人却有傻福。
“吉时到了。”等到了时辰,瑛娘过来禀告。
瑛娘面对姬无雪却显得稳重很多,沅彧觉得府上最靠得住的就是她了。
“走罢。”姬无雪开口让沅彧和辛驰先去磕头上香,这就开始操持起来了。
“一叩首,”等沅彧和辛驰就位,宾客们也围绕过来,姬无雪数着,“二叩首、三叩首。”
三拜过后,辛驰先上香,沅彧紧随其后。
香案上铺着红绸,誓词和生辰八字都是写好的了,姬无雪又一声“吟诵誓词,以敬天地、以明自心,以示宾客”。
沅彧便和辛驰齐声念道:“沅彧,年十五。”
因着人多,生辰八字不好展示,于是只念年龄,辛驰也同时道:“辛驰,年约二十有余。”
“机缘巧合,互相结识,彼此恨晚,现敬告天地、明示宾客,于此年此月此时此刻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誓约彼此坦诚以待、相互扶持、同甘共苦,如若背弃,天地不饶、神人共厌。”
念完誓词,姬无雪给他们倒了酒,辛驰先饮下,沅彧紧随其后。
按规矩,也得给见证者敬酒,两人又共同敬了姬无雪一杯。
姬无雪喝了,沅彧则看向辛驰。
辛驰现在真的算是他的兄长了,于是由他宣布了晚宴开始,请宾客入座。
等宾客坐齐,沅彧、辛驰、姬无雪、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已然看完了整套礼仪的小丹霞坐主桌,晚宴便算是开始了。
从这会儿开始,就只需要吃吃喝喝。
沅彧本来要和辛驰去轮桌敬酒的,但姬无雪在这儿,就变成了宾客来找他们。
来主桌的客人从姬无雪敬到沅彧,少说三杯打底,因此往上凑的也不多,桌上的饭菜又实在诱人,加上姬无雪又不管,客人们渐渐放开了,气氛便很快热烈起来。
小丹霞不认识姬无雪,又回来得晚,无从知晓姬无雪的身份,只当他是个高官,一时间也没有开口,兀自往碗碟里头夹着菜肴,很快吃饱,询问过沅彧之后获得了离席的准许,便休息去了。
沅彧酒量实在算不上好,他们这桌喝的又是度数比较高的桂花酒,没多会儿有点上头,反应都慢了许多,模糊听到姬无雪凑过来低声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听清。
“嗯?”沅彧没反应过来,抬眼看向姬无雪。
恰好辛驰坐不住,问过姬无雪就去跟宾客喝酒了,姬无雪盯着沅彧那双映着灯火的柔色的湿润的眸子,一时间拿着酒杯的手都微微顿住。
反应了一会儿沅彧应当是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才知道人八成是喝酒喝多有些醉了。
“孤说,若是……”
他方才低声说的那句是“若是今日与阿彧成礼的是孤,那岂非能不用对赌去换一声哥哥”,可如今望着沅彧的这双眼睛,姬无雪又莫名把话咽了下去。
他将杯中的酒水一口饮下。
桂花酒馥郁甘醇,但相比起酒坊之中提纯出来的那些,也没有烈到哪里去。
姬无雪却觉得有团火顺着酒水流经的痕迹,在胸腔里“腾”地一下燃烧起来。
“孤说,阿彧不是问了孤一个问题。”姬无雪在来之前并没有想这么快回答沅彧那个问题。
他就是气不过。
论亲疏,他是看着沅彧长大的,十余年的光景,辛驰也是他派去保护沅彧,才能有机会和沅彧结识。
如今倒好,这兄长他还没当上,倒给辛驰作了嫁衣。
今日他偏要听沅彧亲口唤他一声哥哥。
沅彧反应了一小会儿,就站了起来,跟辛驰打了声招呼,又和宾客说了几句话。
这件事做完,他才走在前头,引着姬无雪去他房间说话。
或许是喝了酒,又是自已的地盘上,沅彧走到美人靠前,下意识地就脱了鞋袜,直接往美人靠上一团,拽过小锦被就盖住了腿脚。
他把自已安排地很好,姬无雪看完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轻轻笑了一声。
沅彧听到他的笑声,似乎才注意到他还领着个人呢。
就指了指对面。
姬无雪过去坐下,就看沅彧往中间的小几上一趴,眼睛抬着,似乎在等他开口说话的样子。
一副准备好认真聆听的姿态,因着反应迟钝,还有些说不出的憨率可爱。
心知他此刻喝多了反应不过来,姬无雪就将语速放慢了许多:“阿彧之前的问题是‘为什么哪怕是很小的一块地皮也需要领导者的存在’,其实也是在问孤为君之道,希望孤可以抛却所学,同阿彧好好说说孤自已的想法。”
沅彧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地吐着字,闭了闭眼,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这会儿并没有谁盖住他的眼睛,就又睁了开来。
紧跟着就点了点头,肯定了姬无雪的话。
他当时确实是这么问的,姬无雪没说错。
“阿彧擅长比喻为例,那孤也来作个比喻。”
确定沅彧听进去了,姬无雪还有些好笑,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想要去触摸沅彧眉心的那颗小痣,但不知想到什么,指节微微蜷缩,又收了回去。
他自然是想要和沅彧亲近的。
姬无雪和自已的亲兄弟们没什么感情可言,自然受命杀他们之前也不会有太多的怜悯之心,至于他们的孩子,首先隔着辈分,其余也不过是君臣。
再就是两位公主,她们就更加畏惧自已。
只有沅彧,只有他的阿彧是他自已选的,就算是没有行过结拜之礼,在姬无雪心中,沅彧也早就是他的至亲。
可他似乎并不知晓该如何同在意的人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