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了你那个同席的过来,还有继室所生的一对儿女。”姬无雪显然对于有那些官员跟着过来、他们又带了什么人过来了然于心,见沅彧好奇,立刻就能说得出来。
“你要听听你那位同席的身世么?”姬无雪问沅彧道。
沅彧摇了摇头:“那是他自已的事情。”
“孤还以为阿彧同他关系很好。”姬无雪状似漫不经心地道。
他看完了那本折子,随手搁置在一边,拿起茶盏饮了几口,随后令宫人又续上。
“朋友和朋友也不一样。”沅彧道。
姬无雪闻言,倒是饶有兴致:“你那几位同席在你这里是什么样?”
“他们对我是什么样,我对他们也是什么样,”沅彧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和他们几个的初识都不好,就算后来态度转变,也有各种各样的顾虑,一起玩儿还可以,互相帮扶也可以,但我也不会管他们到底。”
“其实说白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能只靠着一方去费力维系,何况还有前嫌未释,”沅彧说,“不过若是我叫他们为着那些事情冲我道歉,他们固然会去做,但不是真心觉得自已错了,也只会是做做样子,并没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沅彧对上姬无雪的视线,“我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期待,他们好与不好,我尽力帮着,但到底如何还要看他们自已的选择和造化。”
沅彧并不是那种会轻易对人掏心掏肺的类型,人与人之间本就难以共情,更不用说生长环境都是不一样的,能凑在一起玩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沅彧正是在用别人对待他的态度来对待别人。
姬无雪慢慢回想着沅彧与他那几位同席之间的“前嫌”。
张氏的那个小子学得家中好一手袖手旁观、独善其身的本事,偏又学得不彻底,拖泥带水的性子,无论怎么说,就算是以他的角度来看,若是不彻底改了,也就能做个帮着和稀泥的文臣,未必能承他那桃李满天下的祖父的衣钵,去掌管宫中典藏乃至于天下文脉。
郑秉文么,郑远志这儿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养的,分明自已是治粟内史,经手钱财,儿子却养得过于天真了。
天真的人固然好拿捏,但其轻佻爱美、心志不坚,真面对诱惑,未必能做到忠心耿耿.
……狠劲儿倒有几分,将他那庶兄压得抬不起头来,可其中也有祁氏那个孩子的手笔。
要说姬无雪最满意的一个,无非是祁氏的那个了。
虽富有心计手段阴狠了些,可若是用得好了,未必不是把趁手的兵刃,就是年纪尚小了些,且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可以拿捏的软肋——这样的人,假以时日叫他成长起来,若是控制不得当,也有伤及执刃者的风险。
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然而说到底,姬无雪并不是无人可用的,之所以能对祁黛山这样另眼相待,还是因为他与沅彧之间的关系。
然而要说沅彧一起凑堆的这几个人,祁黛山却是和沅彧关系最远的。
初识时就把沅彧牵扯进纷争之中,不得不说,姬无雪对沅彧自认为还算是了解,这人给沅彧留下的印象不会太好。
沅彧能有心帮扶他一二,根本的原因倒也不单是后者多么聪明有手腕、亦或是身世多可怜,更多的是沅彧的性子好。
换做是个睚眦必报的,必定想法子要了祁黛山的命才能痛快。
“以德报怨,朋友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了,”姬无雪微叹,“但愿他们不要辜负了阿彧的这份心。”
否则,沅彧会对人心软,他却不会。
“那也没办法,”沅彧无可无不可,“都已经做到这份儿上了,他们自已立不起来的话,再怎么样也不是我的过错。”
“阿彧啊,阿彧。”姬无雪唤着,继而缓缓勾起了唇角。
换个人听到沅彧的这些话保不齐会觉得沅彧凉薄,可姬无雪却知晓这恰恰是沅彧重情的表现。
然而沅彧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是一回事,嘴上却未必要说得这样不留情面。
这是看出来他对那几个孩子都有些不喜,想着撇清些呢。
也算是示个好、哄他高兴。
关于这一点,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不过既然沅彧拿出态度来了,姬无雪也十分受用:“阿彧是不希望孤因着你的缘故对他们有所偏颇?”
“有么?”或许,但沅彧并不想在这方面干涉姬无雪的决定,一个人是否真的得用,得看用他们的人是什么感受,何况“偏颇”这个词未免用得太重了。
姬无雪轻笑一声,好整以暇:“阿彧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说完这句话便起身,嘱咐沅彧:“也不早了,阿彧白日里睡多了不困倦,也早些沐浴歇下罢。”
他挥手让人收拾廊下,宫人便悄声收拾起了碗碟杯盘,沅彧跟着起身,便有拎着银香囊的人来廊下熏香。
沅彧闻着那味道是艾草,然而烟尘并不大,估计也是为了驱赶蚊虫和遮盖用过餐的气味。
没一会儿,原处只留下浓郁的草木清香。
沅彧有些受不了这味道,打算跟在姬无雪后头送送,算是躲避。
然而他们本身就在一处院里,只是住的方位不同,沅彧也只送了几步,好在回转时,廊下经由晚风一吹,什么味道也不剩下,干干净净的一片。
沅彧微微怔忪,回想起姬无雪说的那句话来——“阿彧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是装糊涂么?沅彧双眸半敛,有那么一点。
在封建专制的社会体系之下,皇帝这样的身份若是要决心宠爱一个人是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情,极致的厚待、事无巨细的关心,被宠爱的对象甚至获得常人无法提供的权力与地位。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是很难保持一颗平常心的,而这种宠爱一旦被收回,人往往就会滑入无底的深渊。
登高必跌重,年少幸进未必是什么好事情,在对方宠爱你的时候,你做什么都是对的,而失去之后,哪怕是年少意气也会被打成狼子野心。
尤其是对于皇帝来说,历史告诉沅彧,没有一个皇帝会毫无限度地宠爱一个人,如果有,那他必定还没有面临抉择,否则,最先被放弃的往往都是微不足道的个人。
沅彧闭了闭眼睛,平复下心中的波澜,随后走进室内:“备水。”
姬无雪自然可以宠爱他,但他却不能越过那条危险的线,借着对方给予自已的偏爱去给人要官当。
越权是红线,尤其不能碰。
况且这也是沅彧的原则,毕竟治理天下固然需要人才,可也并不需要那么多人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越权荐官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算不上公平,无论是被夺利益者还是受益之人——有些人差的不过是临门一脚,有些人却还没成长起来,就算他违背原则去促成,德不配位,遭殃的还是底层的百姓。
深呼吸了一口气,沅彧强迫自已放空脑袋的同时将自已沉入沐浴的热水里。
不要想那么多,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也的确该改改这一旦空下来就脑子转个不停的习惯了。
“呼——”沅彧舒了口气,说起来这具身体也确实太不抗造,还是少折腾。
而此刻的沅彧尚且不知道,第二日他便会开始感谢前一晚好好歇息了的自已。
仪式在卯时开始,参与的人便要早早就起身,沅彧被叫起来的时候,天才将将破晓。
天气渐热,但别宫靠着翠郦山,热气被天然屏障所隔离,早起还是有些微凉。
沅彧还是和姬无雪一起用早膳,但坐到桌前时,姬无雪已经起身好些时候,功都练完了,沐浴过后的微微水汽沾染在鬓角。
沅彧也不知道自已是不是前一天休息得太好了,精神看着还不错,胃口也好,一连吃了大半碗馄饨和一只清炖狮子头、两块甜豆糕。
姬无雪一边用着自已的份,一边看着,心底微微一定,想着从桑先生那碗药的效果还真是见效,不过看这样,也是沅彧把他之前在车驾上说过的话听进去了。
如此甚好,他也能稍稍放下心来了。
沅彧不打算参与射猎,他箭术实在一般,更懒得折腾,只是仪式还是要参加的,坐着车驾去到场地,姬无雪要去前头跟着礼官先说话,就吩咐了称心,将沅彧交给了辛驰。
辛驰骑在马上,这马在沅彧看来就“正常”多了,但一帮子人都骑着马,规格也是够高的,何况辛驰手底下都是些廷卫,一个个身强体壮的,乍然望过去还挺有气势。
见沅彧被称心送来,他当即下了马迎了上来:“阿弟!”
称心完成了任务,顺口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转身离开了,姬无雪身边还需要他办事。
“昨日陛下把你带去东苑,孙启和瑛娘他们那些跟着你来的都来找我问呢,”辛驰和沅彧说起情况,“不过陛下很快派人过来将他们安置妥帖了,我也告诉他们你跟着陛下不会有什么事。”
“昨日可是陛下将你裹着薄被抱走的。”
辛驰紧跟着的这一句让沅彧的表情微微龟裂:“什么?”
辛驰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姬无雪虽然是十九岁,可毕竟早就加冠过了,而沅彧还小着,被抱走也没什么大问题。
更体现出陛下是真爱护沅彧。
沅彧昨日也没有深想自已昨日是在车内睡着的怎么一醒来在东苑的坐北的厢房内的,再怎么着,姬无雪想要挪个人并不难,手底下那么多人,哪怕是抬着搬着呢?
却没想到是姬无雪自已亲自……抱着他?
再次从辛驰口中确认了这一事实,沅彧袖下的手都攥了攥,一想到昨日应当不少人都看到这一幕,羞耻感顺着脖颈攀爬上耳廓,热意随之蔓延开来。
……姬无雪干什么?!
正羞耻着,却听得后头几声呼唤,沅彧回过头去,见是孙启和瑛娘领着他带来的人凑过来。
“……我无事。”触及他们眼底明晃晃的担忧,沅彧舒了口气,只得暂且按捺下翻腾的情绪,同他们说了自已这阵子会跟着姬无雪住在东苑的事情。
“主子住在东苑多有不便。”瑛娘从头到脚,观察着沅彧的一身行头。
沅彧今日着了一身浅青色的衣裳,和学宫的制式十分相像,只是无论是颜色还是宽袖上的燕穿垂柳绣样,看着都是名贵非常。
更不用说料子是流水一般的顺滑,头上簪的还是枚玉簪,缠着同样式的发带,同乌发一同垂落,打眼望去,天潢贵胄一般尊贵无匹。
“奴给小主子收拾出些衣裳物件,且等主子空下来了便送来,主子带去东苑也好换洗。”瑛娘继续开口。
沅彧知道瑛娘为人谨慎聪敏,何况她不开口,沅彧也要提,当即便点头应下。
“祭仪快开始了。”这时候,辛驰将目光从前方收回来,提醒沅彧道,“阿彧一会跟着我、同我站在一处。”
这也无可厚非,沅彧点了点头,就听到鸣钟奏乐之声。
是提醒入场的礼乐。
从礼乐演奏开始之时,百官便要按照职级与文武列队整齐开始入场。
辛驰的职级不算高,但也并不低,带着沅彧排到了中间偏后的位置。
沅彧还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祭仪,乌泱泱一片人头,他视线在里头梭巡,都没有能找到张望之他们几个的影子。
倒是姬无雪在最前头搭建的高台上十分显眼。
这人出来的时候就着了身庄重的礼服,配十二冕旒,玄色的衣上沉红的纹章庄严肃穆,腰间配两剑一匕、玉璜环璋,都是沉甸甸的礼器。
礼官们眼见着所有人都就位了,开始长吟祭词。
冗长的祭词听得沅彧只觉得时间漫长,腿站得有点酸,等到这部分结束,姬无雪带着人终于开始祭拜的时候,沅彧跪得特别快。
天子之尊自不必叩拜,可他站了太久,能弯弯腿都是好事。
姬无雪将头两尊酒液倒在地上,等到第三尊,便倒回酒坛之中,令礼官分发给在场参与仪式的每一个人。
“这酒闻着好生醇烈,倒比阿彧上次的桂花酒劲儿还大上许多倍。”辛驰接过礼官递过来的酒,其实也就一小口的量,甫一入口倒像是火烧似的,又醇又烈,让人只觉意犹未尽。
沅彧饮下薄淡如水的酒,面无表情,只想着姬无雪应当是把酒坊里的烈酒搬出来了。
他是想趁着夏苗推出这烈酒,好捞上一波?
只不过这个念头也只在沅彧脑子里转过一圈就沉寂下去——管他的,酒的提纯方式都交给姬无雪了,自已还是少操心。
养身体不多思多虑!沅彧提醒自已。
变故却是这时候突然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