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彧?阿彧!”正想着,张望之却小声叫他了,“你要住学宫里吗?”
“不住吧?”沅彧说,“本身住宿的地方也是有限的,不好抢占了一些贫寒学子的名额,我家虽然说不算什么大户人家,也不到这样的程度。”
“够住的,”张望之却说,“我大父让我与同席们同吃同住,休沐日才能回去。”
大父就是祖父的意思,张望之的祖父有官职在身,并且很有名望,也曾在学宫任职,可以说门下弟子很多。
“我想你住下,我们也能作个伴。”张望之红着脸说。
沅彧叹气,说:“我来羽阳后刚置的家宅仆役,不回去,没有做主的人就乱套了。”
张望之闻言,只得作罢。
看他满脸失望,沅彧就安慰说:“等下了学,我明日给你带好吃的好玩儿的来,或者你休沐也可到我那里吃住,我来羽阳也没有谁作伴,家中只有侍候的人,没有什么拘束。”
“那我给你拿家中的典籍看,你想看什么,我下次回去找,”张望之一听他这话就重新开心起来了,“像你之前跟我说的石猴,想必爱看写神仙和志怪之类,我家中有许多。”
“那先多谢望之兄。”沅彧悄悄拱手。
“还叫望之兄,叫我望之就好了。”张望之立即道。
沅彧抿唇轻笑。
张望之这次不敢看他了,红着脸别开了视线:“阿彧,你这生得属实太好了,偏生你还爱笑,你要不笑还好些。”
换个人和他说些神仙志怪他只觉得虽然可以理解,毕竟有些不务正业,那都该是孩提时候爱的玩意儿了,大了再看,虽依旧有趣,闲时聊聊也就罢了,不该在学宫里头说。
可沅彧和他说这些,他却觉得仿佛理所应当,就和人爱看人的著作,神仙喜欢看神仙的事一样。
沅彧听他这么说,又笑了一声:“难不成要我每日愁眉苦脸么,那望之你可是为难我了。”
无论身在何处,他就是喜欢开开心心过活啊,不开心的时候当然也有,但还是会尽量快些走出来。
有点没心没肺,但这也是沅彧自我保护的方式。
张望之不说话了,他们就继续跟着前面的祭酒四处逛,把学宫的地方认了个遍。
今天说是第一天入学,其实也就是处理些琐事,认认地方、分个班,定下自已的位置,将学习用品留下省得每天带,然后就是吃个饭,要住宿的学子们就去登记交钱。
学宫的上课时间是辰时至申时过半,大约就是早上七点到下午四点左右,如果意外留堂就另算,但沅彧觉得自已八成应该不会留堂。
如果不是因为他年纪还不大,不能显露太多,沅彧觉得自已给这帮孩子当老师都绰绰有余。
不过嘛,什么年纪干什么年纪的事情,上学的年纪,就好好玩儿。
到了抽签的时候,沅彧就上前抽签,就是从一个筒里头抽小竹棍,末端染着一样颜色的分在一个班。
幸运的是,张望之还真的抽中了和他一个颜色:“阿彧,我也是红色的。”
“这下可好,我们可以坐前后了,”沅彧说,“红色是乙字号学舍,我们快去,抽好的都已经过去了,别去了没得选。”
张望之就和他过去。
好在动作足够快,沅彧在最后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自已心水的座位,最后一排的角落没人愿意坐,但很方便他摸鱼。
可惜的是张望之想坐前面。
“反正一个学舍,不坐前后也无甚大碍。”沅彧不想坐到前面去。
张望之想了想,还是往沅彧前面一坐:“我还是坐这里吧。”
他觉得沅彧还有点不识好歹,换做谁,知道他是张氏的子弟,不说巴结,肯定也不会全然按着自已的意思来吧,肯定有商有量的,往前坐一坐换个两全其美。
沅彧这样一点也不讨好自已的样子他还真的很少见到,但他喜欢沅彧这样,两人交好若只有一方迁就,终归不对等。
他们这个班三十三号人,分成五列七行,他们这都第六第七行了,简直打边。
“往好处想想,我们还有五个军队行伍里出来的同席,若我们不坐这里,就是他们坐了。”沅彧说。
十五个贫寒子弟不参与抽签,而是平均分到三个班上,不用想肯定也基本都是边缘人物。
太祖打天下的时候重武轻文,但当今登基之后,潜鳞学宫这第一次招生,直接硬塞了十五个军队行伍出身的孩子进来……有些东西用脚趾头想也能想明白。
说起来,这个时代还真的不像是沅彧所知悉的哪个时代,好像是什么平行时空似的——这个朝代叫做泱朝,类似于是原先秦代的延续,但也不完全,历史事件、人物这些大部分都不太一样,而且有一部分汉朝才有的东西已经有了。
沅彧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泱朝的国力水平真的很像是秦朝的。
就连官僚制度也是,郡县制加三公九卿加察举制,并且氏族林立,官员被垄断,当官的最次都是寒门,几乎没有一个普通人。
尤其是,丞相的权力过大。
现在的丞相姓吕,从祖上开始就是氏族,后来太祖举事,他们家当家主事的跟着太祖打天下,算是谋士出身,等到太祖真的坐拥了天下,后面自然就愈加显赫。
现在已经是泱四世了,差不多快二百年,但他们家几乎就垄断了丞相这个职位,沅彧翻过典籍,不是他们家当丞相的时候,当丞相的还是和他们家有牵扯的门生。
作为文官之首,丞相辅佐皇帝治理国政,无所不统,可以说是泱四世的心腹大患。
按理来说,沅彧原本都是不赞成家里让他过来的决定的,但当今即位之后很多小动作表明他想要拿回主权,并且虽然依旧动不了盘根错节的丞相一党,但到底也算是分庭抗礼了。
且皇帝如今才十九岁,往后必定是大有可为。
就是丞相太过精明,至今也没拿捏到什么把柄可以出手一网打尽,加上丞相经营多年,历经两朝,关系网络必定是盘根错节,就算不管不顾发作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的人才填补空缺,所以从去年年初到现在就没什么大的进展了。
沅彧觉得皇帝一定很愁,因为他想想都替他愁。
不过还是得看看皇帝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也是他们家托关系把他送到羽阳进入潜鳞学宫最重要的目的,并且沅彧觉得说不定很多学子家里都抱着这样的想法。
还有九、十个月,年末的时候皇帝会到潜鳞学宫视察,从学子当中征辟官员。
虽然很大可能性是泥牛入海,毕竟只要丞相一天还在,进去朝堂的官员要么被打压要么被同化,或者皇帝想让他们蛰伏着,也得真的能抓到错处。
新人是肯定会被防备的,至少防备个三五年,然而沅彧觉得皇帝未必有这个耐性等下去。
还是得看看皇帝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沅彧再次想,如果值得追随,那他就帮一把,如果不行,他苟住毕业之后回老家过快活日子去。
作为后世之人,沅彧对封建统治者本人并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但对这个世道却有,他是想抱大腿,但也得这个人值得托付,不然俗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
一个不慎纯属就是玩儿命。
不如回老家当个混吃等死的富家子弟。
他父亲如今虽然只是个小小的郡守,但这郡守也是被中央承认的,只要不犯什么大过,基本是不会被夺的。
况且郡守之位虽然不在三公九卿之列,对比中央官员来说并不大,但对于地方上来说却并不小,很多人汲汲营营一辈子未必能达到这个程度。
等他父亲干不动了,打点打点,也就是往中央呈交一封折子的事情,官职八成就到沅彧大哥身上了——换个人当郡守,大概率不会有沅家熟悉当地政务。
再加上虽然郡丞负责监察,郡尉掌管当地军事,但说到底待在当地,郡尉和郡丞也算是大半个自已人,再加上沅彧这些年没少操作,因此别的地方不知道,但旧鄣么,说沅氏是一方土皇帝也不是什么特别过分的话。
可惜的是,还是要等到年末。
因着今天只是熟悉一下环境,差不多不到下午三点的时候,沅彧挂上了名牌——也就是将名字刻在竹制的小牌子上,并覆盖着挂到学舍的前方墙壁上,来上学之后,就把自已名字翻过来,以表明自已今天来上了课,下学的时候则重新翻过去,证明自已已经回去了——就告别了张望之,留下书箱,拿着统一的学宫弟子服饰原路返回。
说起来,学宫弟子的服饰也很好看,泱朝和秦朝一样,尚黑、红二色,规定了有官身的人基本都穿这两个颜色,衣服上的纹样规制也是有要求的,当然了,不上朝的时候,这些有官身的人日常也可以穿其他颜色的衣服。
不过一般的人只能穿白色和浅色,诸如浅绿、浅红、浅蓝之类。
学宫弟子的服饰是上衣下裳,袖子用束带扎起,相比起直锯和曲裾来说行动更加方便,也是为了方便御和射这两门课程。
不过张望之和他说每一届的学生衣领的包边、袖口的束带以及腰带颜色都不一样,他们刚入学,是浅青色的,就连扎头发的发带也是浅青色,但往上那三届,就变成青色、浅绿色以及浅蓝色。
沅彧就点点头。
古人的身份从来都很好认,因为从服饰上就不一样了。
俗话说得好,“先敬衣冠后敬人”嘛。
“明日阿彧可要早些来!”临走前,张望之还站在原地依依不舍,要不是不能折学宫里的柳枝,沅彧估计自已怀里的柳枝都要抱不下。
好在终于出了学宫,沅彧找到自家的马车,直接就上去了。
书童也是他的马夫,名字叫做沅绮,比沅彧大不了多少,是沅家的家生仆役出身,从小跟着沅彧的,做事恭谦谨慎,话也不多,很值得信任。
不光是他,此次从旧鄣郡来羽阳,沅彧身边带着的所有人都是他自已从家里选的,第一要义就是忠诚和谨慎。
羽阳不比旧鄣,一块砖头砸下来应该能有七八个是沅彧不能惹的,还是苟着点的好。
沅彧置办的宅子并不算很大,毕竟他就一个人,就算加上洒扫的、伺候的、守卫的,上上下下也不过就不到一百号人,用不上太大的地,但胜在离潜鳞学宫马车路程不过半个小时,因此价格也不算便宜。
旧鄣其实挺富庶了,毕竟是南方,但羽阳毕竟是国都,因此还是让沅彧有点肉疼,刚买下来的时候还写了封信回家要钱——因着情况不明,家里也并不好动手把产业往羽阳挪。
“小主子回来了!”迎接他的门房是沅彧大哥的人,名唤孙启。
孙启生得很是高大,因着粗中有细,被派来保护沅彧,干脆自已担了个门房和家宰——也就是管家——的职位。
沅彧点点头。
“东厨里头做了小主子爱吃的稻米饭,还有砂锅炖肉和煎鸡蛋,热水也烧好了,小主子是先用膳还是先沐浴?”孙启迎他进家门的同时问道。
“这会儿功夫沐浴什么,”无论多少次,沅彧还是感觉挺违和,孙启这人高马大的,行事却像是个男妈妈,“先吃饭吧。”
“诺。”孙启就跑前头去说了。
沅彧就绕过回廊,进了自已屋子。
他屋子是家里最大的,分前中后三个部分,前头用来接待比较重要的客人,中间是吃饭的餐厅,后面才是沐浴和睡觉的地方。
他回来往床上躺了没一刻钟,外边就有人敲门了,是两个服侍他的婢女,一个二十六七,一个十四,是一对母女,沅彧他母亲给选的,说她们都很会照顾人。
沅彧知道那个小的是母亲给自已选的贴身人,但除了端茶倒水、最多擦背洗脚之类的活计,沅彧也不让她做更多别的。
但这小丫头很有些“志气”,沅彧不让她干别的,她倒是听话,只是有时候会对着底下的人挑刺,甚至说孙启这个家宰五大三粗做不好事,很有些当家做主的派头。
孙启妻儿都在旧鄣,对于这小丫头几句嘴上的冒犯倒是不在意,反而平时对这小丫头挺爱护,当女儿似的。
做母亲的反而是个软和性子,在沅彧跟前一天说不到三句话,只是做饭很有一手,沅彧给的食方都能很快理解,如今是厨房里头的主事人。
“主子用饭了。”小丫头红香细声细气地叫沅彧出去吃饭。
沅彧就起身绕过坐屏,推了里间的门出去。
红香的母亲叫瑛娘,默不作声地布好菜,然后去看女儿的脸色。
红香看着沅彧出来了,知道沅彧吃饭不喜欢有人在,拉着瑛娘出去了。
沅彧吃饭不喜欢有人在是从小到大的习惯,因为他不习惯有人给自已布菜,而且一个人吃的时候也不用顾忌什么,就算吃相不好别人也看不见。
三下五除二祭了自已的五脏庙,沅彧放下筷子打了个小嗝,然后站起来活动,一会儿玩玩魔方,一会儿解解九连环,古代没有手机电脑之类,他又不习惯早睡,等消消食洗漱完,红香帮他擦头发,梳整齐,然后催他快睡:“明日主子还去上学,还是早些安寝吧。”
“你们明日帮我装些糕点,我带去,”被这么一提醒,沅彧才想起来答应张望之的,“还有那个魔方也给我装上,我拿来送人。”
红香应了,然后吹熄床前的灯火退下。
沅彧一想到明天要上学,叹了口气,无奈也只得早些睡,免得早上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