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郑秉文方才到了自已居住的院落,便看见自已的父亲正在门口的廊下坐着。
他坐在一张放了软垫的石凳上,石桌上放着的是茶壶杯盏,其中一只杯子放置的位置不在茶盘里,显然是喝动过了,而这都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那只杯子的旁边放着一摞让郑秉文一看就觉得眼熟、乃至于眼皮都开始狂跳的纸张。
在郑远志的招手示意下,郑秉文行至近前,发现那果然就是他所想的那样,那摞纸张里包括了他上回考试的策论和数理卷宗,还有上潜鳞学宫以来的课业。
“父亲。”不管怎么说,郑秉文到底是强作镇定地见了一礼。
其实郑远志并不如何管教他的学业,但作为郑氏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郑秉文并不能心安理得地就这么接受一切因为既定而带来的优待,因此无论是对自已的学业还是习武练功都是颇为上心的。
虽然他的课业就他所获得的资源来看确实平平,但态度总是好的,或许这也就是郑秉文并不怎么过问他的学业的原因。
然而大抵所有这个年纪的人对于父亲对自已“突如其来的关心”都无法淡然处之,尤其还是在出去喝了酒晚归之后。
再加上沅彧今晚问的问题……不得不说,在此时此刻对上郑远志,尽管郑秉文面上看着还算镇定,心里却是虚得没边。
郑远志看着面前的这个儿子,似乎想要就他的课业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却没有,而是让人坐了下来。
郑秉文心底松了口气,知道郑远志不会过问他的课业了,估摸着还是和从前一样,就是闲暇下来随便翻翻,于是开口关心道:“这个时辰,父亲怎么还没歇息?”
“喝酒了?”下一秒,郑远志的问题却叫郑秉文的心又提了起来,“还没少喝。”
他自觉酒气散得差不多了,然而沅彧酿的那酒确实相较于寻常的酒来说要烈上一些,以至于都这会儿了,郑远志还能嗅到他身上的酒味儿。
“是,”郑秉文只得老实交代,“阿彧从旧鄣带来的桂花酒,十分甘美醇香,故而多贪了几杯。”
郑远志品味着他对沅彧的这称呼,不置可否,也没有就郑秉文喝酒这件事情发表什么看法,而是沉沉地“嗯”了一声,问他:“沅氏那位小君子明日还去学宫?”
“是。”郑秉文回想起席间的对话,沅彧并没有说要告假,算起来,沅彧告的假也太多了些,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不怎么听课还能考得那么好。
“有桩事要同你讲在前头,”郑远志的声音将郑秉文发散的思维拽了回来,“然后你再决定近日去不去学宫。”
“父亲请说。”郑秉文便应声道。
“近些日子,也就是这一阵,”郑远志顿了顿,视线往上一飘,指向性很明显,“不是很太平,朝堂上下也沸成了一锅粥。”
“父亲是说……”郑秉文欲言又止地对上郑远志的视线。
郑远志点了点头,道:“就是那么回事,快到清算的时候了,因着这事,也不只是朝堂上下,到处都乱得很,学宫之内学子众多,来头又杂,怕是也少不得被波及。”
“沅氏那位如今被看在眼里,你与他交好也是好事,但凡事都得有度,有些浑水也没那个必要去淌,”郑远志继续道,“但你也大了,有些事情上总归是你自已更清楚些,也该自已做主。”
郑秉文垂眸思忖着,然而正要开口,却听郑远志接着道:“还有祁氏的那位,他生在那样的境地里,心思多且深,你自以为到底是相伴着长大的、同他来往,我也并不多加干涉,只是有些事情能说,有些事情,就算是知道万无一失,也不该开口。”
“你是我的儿子,真有翻脸的那一日,我把话撂在这里,你玩儿不过他。”
郑远志说到这里,才又绕回了方才的问题:“可考虑好了?明日若是不去学宫,我着人去替你告假,等这一阵风波过去再议。”
郑秉文一边消化着郑远志对他说的有关于祁黛山的那番言论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他同祁黛山之间的交易,一边摇了摇头,将自已的选择告知:“我想着,还是要去学宫的。”
郑远志端坐着,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见郑秉文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便起身要回去了:“既然如此,早些沐浴安寝,别误了去学宫的时辰。”
“诺。”郑秉文也跟着起身,想要将父亲送出院落,被郑远志抬手制止了。
他站在原地,望着父亲远去、随后隐没在门外的背影,似乎想要将人叫住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却没有这么做,只是眸色压得深浓,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
沅彧起了个大早,且难得没有因为早起而精神不济,他让沅绮将收拾好的东西放到车驾上去,然后卷着瑛娘烙好的抹了肉酱的鸡蛋饼,踩着条凳轻巧地上了车驾。
结果刚一到学宫里,带着定边之策准备去找张司业的路上,沅彧就意识到了学宫之内低迷而沉郁的气氛。
虽说早有预料,然而吕氏此番被姬无雪拿捏住,连带着着急上火想要奔走的人竟然这么多,甚至于还在上学的子侄辈都被这样紧张的情绪所裹挟,吕氏的关系网之细密繁杂可见一斑。
姬无雪也是个狠人,能任其愈发坐大还忍到现在……瞅瞅都给人吓成啥样了,个个都跟惊弓之鸟似的。
沅彧一边想,一边却只是叹息一声,接着就将这事儿抛诸脑后——左右吕氏就算不垮台,也得伤筋动骨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再怎么样,姬无雪也不可能会在这时候还让人有回转的余地,至于牵涉其中的那些人,牵扯深的一个也跑不掉,牵扯浅的……如果是他,大概也就是小惩大诫,毕竟总得有做事的人不是?
因此这一部分人想法子奔走打点才是有意义的,别的全都白搭。
到了张司业所在的办公室,沅彧打眼一瞧,里头竟然也只有张司业和莫司业在内的寥寥四五个人。
虽说眼下还不到上课的时辰,然而古往今来都一样,要教书总得备课。
再就是大早上的,也得用点吃食先垫垫肚子,不然授课一讲就是许久,尤其是当司业的这些个,一个个的也不是什么和他们一样虽说一直嚷嚷着饿、然而真饿上一两顿却依旧还能生龙活虎的年纪了。
真饿出什么毛病来,这会儿可没有工伤保险可以报销诊疗费用。
这不,沅彧用手轻轻叩着开着的门,往里一瞧,就是莫司业正在打开食盒,将粥点分享给张司业的画面。
“快吃!”莫司业是面对着门口的,就比张司业先注意到叩门的沅彧,“你的亲亲乖徒来了。”
“进来罢。”张司业正沿着碗沿喝还有些烫口的粥呢,转头一看沅彧来了,只得先将碗放下,招手示意沅彧进去。
沅彧暗自忍笑,抱着定边之策的册子进去,到了跟前,却听张司业问他的第一件事是:“用过早膳了没有?”
这时候沅彧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也不好说用过了,于是微微摇了摇头,就被莫司业塞了一只豆面馍馍。
“要交策论,也不该连早膳也不用就往学宫里头赶。”张司业看沅彧一副瘦巴巴的样子,眉头都皱起来了,“放桌案上,先把早膳吃了。”
沅彧只得将册子放在张司业的桌案上,随后低头小口啃起了馍馍,早上出门的时候吃了鸡蛋饼,但在车上的时候就吃完了,这会儿硬塞一个馍馍也能塞得下。
于是沅彧估摸着张司业和莫司业的吃饭速度,几乎和他们一起吃完了,又跟着一起去洗漱了一遍,那篇定边之策才被张司业翻了开来。
翻着翻着,张司业的双眼就亮起了精光,引得莫司业都凑近了去瞧。
“在宫中写完的?”沅彧入宫住了三日的事情不是秘密,何况是姬无雪派人来学宫知会的。
因此沅彧就了然张司业问的并不是这个,点头回道:“是,陛下看过了,有些地方还帮了我许多。”
就算他不说,以这篇策论如今的完稿情况来看,有些部分很明显不是沅彧能知悉的。
“好啊、写得好,”张司业一边翻看一边赞叹,“字也写得好,瘦而不尖,圆融有骨,漂亮。”
“可不么,果真字和人一样,漂亮又打眼。”
莫司业就着张司业的话调侃了沅彧一句,被张司业抬眼瞪道:“为老不尊甚么!”
“是是是,谁也说不得你这宝贝徒儿,”莫司业话是这么说,伸手就在沅彧的脸上轻轻揪了一下,才心满意足地回身坐到了自已的位置上将吃剩下的碗碟放回食盒中去,“要我说,你就端着罢,再过上两三年他长大了,脸上可没现下这么好捏了。”
沅彧悄悄抬手揉了把自已被莫司业捏了一把的脸,一时好笑这对友人性子的真是反着来,但有些地方却是一样的。
莫司业虽说轻佻了些,却并不放浪形骸,捏他也是出于喜爱,张司业性子更沉稳些,但似乎很有些倔劲儿,哪怕很想做的事情,为了维持端正的姿态也会忍着,但出发点也是尊重沅彧,不把他当个真的孩子那样随意对待。
……或许就算真是丁点大的小孩他也并不会像莫司业那样。
说不好这俩人究竟是怎么认识的,但能有这么深厚的情谊却是可以预料的。
“虽说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时候……”还不知道沅彧这会儿在想什么,张司业却叹了口气。
吕氏的事情,眼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不如说已经被广而闻之,虽说张司业和莫司业这一类只专心教课的司业没有因为和吕氏产生了什么瓜葛而被波及,但周围的环境他们也是能感受到的,尤其作为“局外人”,张司业、莫司业等人之后怕是少不了被人找上门求助。
更遑论沅彧这些个因着年纪放在这里、心志未必坚定的学子。
近几日,怕是没有几个真的将授课和学习放在第一位的司业和学生。
“眼下不是最好的时候,却是最合适的时候,”,莫司业却开口道,“现如今不只是朝堂之内,学宫之中也是人心浮躁。”
“当司业的、当学生的,就该好好钻研学问、报效家国,旁的少管,牵扯其中的已然脱不了身,然而这些个氏族之间的弯弯绕绕究竟不到该这些个孩子来承担的地步!”莫司业语气铿锵有力,“我想陛下也是这个意思,沅彧所作定边之策利国利民,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气,合该拿他当个表率,也好平下学宫里这股子浮躁之风。”
“你怎么看?”张司业听了莫司业的话却按下不表,转而将视线落在了沅彧身上,想要听听他本人的意思。
沅彧抬手深深一拜:“恳请先生为沅彧扬名。”
他们这些个学子在学宫里头上学,司业们各有负责的学科,因而也就是“某课司业”、“某姓司业”地喊,此刻沅彧叫一声“先生”,也就是真的认下张司业这个老师了。
“好,”张司业轻轻点头,“那我便挂了牌子,左右眼下授课也没有几个能听得进去的,今日我旁的什么也不做,就带着你这篇定边之策在学宫里头转转。”
“转什么,先交出来给我们都看看再往出递,”办公室里另外两位司业不乐意了,“这完稿我们都还没仔细看过,倒叫别人占在前头?”
“先给我看,我今日没几堂课要教,我看完了,先给你这宝贝徒弟作评注。”
评就是评价的意思,注就是注释,评注放在一起,意思就是读后感。
可以说越多人、越有名气和社会地位的人给沅彧作评注,对他扬名就越是有利。
“你回去好生上课。”眼见着要吵起来的架势,莫司业就开口让沅彧先回去上课了。
“诺。”沅彧见张司业也没有反对,躬身又是一拜,然后退出了办公室内。
确实也快到上课的时辰了,学子们不管家中有什么变故、心境如何,也都来得差不多了。
沅彧加快了脚步的同时想:这几天可得认真听课,周围越是浮躁,他越要表现好点,司业要为他扬名,他总不能拖自已的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