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潜鳞学宫位置比较特殊,好似离什么地方都不太远的样子,等到拉着张望之出了学宫乘上车马,吩咐沅绮往廷尉署去,沅彧坐定,看着有些无措的张望之,微微挑了挑眉。
话说回来,之前因着对张望之的疏远反倒把后者怄病了这事儿,沅彧心底其实是很微妙的,后来张望之回到学宫,他们之间也就默认了前事不提似的,对于之后的相处模式,沅彧觉得张望之应当也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维持从前与人的交往模式。
只是那之后,他们之间也没再单独相处过,通常都是连带着郑秉文和祁黛山两个,总是四个人。
也就是因为这样,张望之才有些不自在吧。
然而沅彧也觉得他们至少应该好好聊聊,于是斟酌着开口:“之前你病了,可好些了?”
张望之视线落在沅彧身上,嘴唇动了动,开口:“你才是,这些日子在家中养病,怎么也不多躺几日,巴巴地回学宫。”
这话一出口,就是真的冰释前嫌了,沅彧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回头找个时间,你上我家去,咱们对坐着喝汤药。”
张望之刚要就着沅彧这话说些什么,就听沅彧又道:“这下望之你可是上了我这条贼船,再想独善其身也不能了。”
怎么能这么说,张望之想,他蜷了蜷手指,低声道:“其实一开始就不该抱有这样的想法,到头来折腾这么一通。”
沅彧拍拍他放在腿上的手作为安慰。
其实他对于张氏的这种独善其身的立足方式不敢苟同,然而既然能被奉为圭臬,必定是有其中的道理的,或许是长时间下来的经验总结。
然而这样的立足方式并不是永远有效的,退一万步,就算张氏可以靠着这样的独善其身千秋万载屹立不倒,倘若人人都只管自已,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况且……沅彧开口道:“长辈们年纪比我们大,因此见识更广,所以对于他们的话,我们总是觉得有道理的,更坚信他们不会害自已,也就十分听从。”
说着,他又话音一转:“可是望之,那样的话,我们就会变成巢中的鸟雀,看似身处安乐窝,然而活在长辈的翼护之下,没有自已的想法,久而久之就会失去翱翔于天际的力量。”
说到这里,沅彧收回手,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再多说些什么,而是另外说起去廷尉署的事情。
“等到了地方,我就会说自已是来探望兄长的,你同我一起,”沅彧叮嘱,“等同兄长打过招呼,你留下喝茶,我独自去狱中看吕峰。”
“陛下他真的是很爱护你。”张望之对此没有意见,只是转而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可不是么,吕峰去刺杀沅彧,陛下什么也顾不上了,大晚上去沅彧家里把人提走,还不是悄悄提走,就是为了告诉吕氏人他已经提走了,再去沅彧那里找事也来不及了。
只是既然直接把人提走了,八成也是不希望沅彧再往里头掺和。
“也许吧,”听完张望之的想法,沅彧不置可否,“可要说不希望我往里头掺和,那却是想错了。”
迄今为止,在吕氏的事情上,他和姬无雪之间已然是一条藤了,有些事情就算不说,彼此之间也应当知道自已要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
姬无雪宣布罢朝,一方面是留出让吕氏考虑是否捞人,毕竟时间拖得越久,吕氏的压力也就越大——姬无雪没有说,但是现如今谁不知道这人罢朝的原因是什么,怕是有些见风使舵的已经往姬无雪的案上飞雪片弹劾吕氏了。
另一方面,他们心照不宣,沅彧得去狱里,最好是想办法策反吕峰。
这是一件困难度很高的事情,可是再难也得尝试着去做。
其实沅彧一直有数,姬无雪对于吕氏的处理方式不会是一网打尽。
短时间内,也不可能一网打尽——吕氏好比一座大山,对待一座大山,短时间内是没有办法夷平的,只能先把它铲成丘陵,以后再徐徐图之。
虽则他们还没有就氏族的问题仔细讨论过,但对于聪明人而言,有些事情属于心照不宣的共识。
不过具体的沅彧也没有和张望之言明,只是开口道:“你知道得多,再给我多说说吕氏,尤其是吕峰的事情。”
张望之只得颔首,把自已知道的都说给沅彧听。
马车就这样行进着,直到终于到达了廷尉署,沅彧也将吕氏有关吕峰的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
说实在的,这还是沅彧头一回上廷尉署,作为大泱的最高司法机关,廷尉署的面积不小,根据功能划分为各个区域,彼此之间除开必要,各部门之间都是泾渭分明的。
尤其作为司法机关,里头的人大多一张铁面,没有几丝笑模样,不知道是真的都是性格如此还是有相关规定,总之通传进入以后,走在前头领路的人脚步声都很小。
廷卫所是属于廷尉署的兵力部署,位于廷尉署的西侧,就靠着廷狱。
在廷尉署,任廷卫的大多都是青壮年,平日里掌管包括但不仅限于抓人拿奸、巡逻看守、审问用刑之类的活计。
也因此,廷卫所是整个廷尉署最有人气儿的地方了,沅彧一进廷卫所的门槛,就看见有几个壮年在用葫芦瓢往身上泼水,一个个光着膀子,身上都是泼落的水花,更有洗完了,提着桶将剩下的水从头顶往下浇的,完了头发一拧一盘,利落又洒脱。
张望之听说过像是卫士、廷卫之类被归为武职的行事落拓不羁,但还真的没见过这场面,一时间只觉得不雅到了极点,视线往下落在脚下的路上,不想多看。
沅彧却觉得没什么,甚至还有些羡慕,瞧那一个个的肌肉虬结、不必靠近就知晓火力旺盛的样子,他要是像他们这么洗一准儿着凉,然后在床上歪半个多月。
只是还没等他羡慕多久,就听得一声:“阿弟。”
是辛驰下了门前的台阶过来迎接他,只是之前不知道是在干什么,一边过来一边往身上套衣服,走到沅彧跟前的时候方才将腰带一系扎紧了。
虽则还没正式结为兄弟,但这事儿也算是板上钉钉,这时候喊一声阿弟也并不逾矩,
“兄长,”沅彧笑着伸手搭在辛驰手腕上算作打了招呼,随后给他介绍了张望之,“这是我学宫里头的同席张远,字望之。”
又说:“我今日好多了,就去学宫销假,想着没什么事情,就拽着他陪我来看你。”
“就是两手空空,没带什么。”沅彧说完,又摊了摊手。
辛驰看着他,赶紧道:“都叫我兄长了,看兄长还要带什么。”
说到这里,眼见着张望之上前行礼,又回了,一板一眼道:“辛驰,我没有字,若不嫌弃,我就托个大,你跟着阿弟叫我声兄长或者辛大哥也可。”
“辛大哥。”张望之唤了。
于是辛驰高兴了,领着两人进去堂上坐下,又亲自动手,拿了吃食和蜜水摆上。
“兄长方才在忙么?”沅彧看他迎接自已的时候比较匆忙,故而发问道。
“抓人拿奸、例行巡视、刑讯盘问,每日里不就干这么些,”若是旁人,辛驰倒觉得没什么不好说的,主要沅彧生成这样,他前不久是带着人在狱里头审问囚犯,就门口那几个也是刚冲干净身上的血污……没得一开口把人吓着,于是挠挠头,含糊道,“上回陛下派我过去护着你,还是难得的清闲差事。”
“不过也已经办完了。”怕沅彧觉得打扰了他不好意思,辛驰又补充道。
沅彧闻言倒是一怔,他之前看辛驰木讷又好逗,倒是忘了他办的什么差事,那可真的是刀尖舔血。
倒是他一叶障目了。
“看着气色是好多了,”辛驰观察沅彧的气色,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归觉得从桑先生是靠谱的,“就是也该多修养几日。”
“不妨事,我到了学宫也是坐着,不信兄长问望之,学宫里头的司业可喜欢我了,”沅彧喝了口蜜水,“唔,好甜。”
辛驰看向张望之,就看到后者很笃定地点头。
这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辛驰想,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已家祖坟在哪儿,但他自已就不认得几个字,平日里审问囚犯,也都有人跟着念罪状,辛驰的作用就是让囚犯招供认罪。
司业都不认得一个,更别说被司业喜欢。
作为没文化的粗人,辛驰对自已能拥有一个识文断字的阿弟感到荣幸和骄傲,连忙又将沅彧喝了几口蜜水的杯盏续上:“你们学宫里头都是读书人,可读书好被司业喜欢的也没有几个吧?”
他说到这里又看向张望之,张氏在羽阳声名显赫,都是读书人。
读书好的多凑在一起玩再好不过,辛驰很简单粗暴地想。
张望之接收到辛驰的视线,再次点头道:“阿彧上次考策论和数理成绩都特别高,数理更是甲等,一个错都没有。”
“也不知道他心窍怎么长的,平日里身体不好缺那么多课也不影响,可不就被司业们看在眼里。”张望之开始夸沅彧。
他看出来了,辛驰将沅彧看作了亲弟弟,很爱听沅彧的好话。
明明人看着木讷,在沅彧的事儿上倒是心眼子多起来了。
沅彧听他语气里暗含无奈,唇角不住往上翘,他这趟是有正事的,可谁说看辛驰不算正事,真心换真心,辛驰对他十分在意,他也不是草木,于是略一思索,问道:“虽然旧鄣还未来信,但我们结为兄弟的事情也算是板上钉钉的,瑛娘、哦,就是我府里的人这些日子在列单子,我想给兄长做几身新衣裳,还有鞋履,就是不知道尺寸。”
“不可以拒绝。”沅彧怕他客气,率先道,“我自已也要做的。”
辛驰没办法,但尺寸这个他也没什么概念,含含糊糊地说了,让沅彧十分无奈:“兄长连自已穿衣穿鞋都不知道尺寸,怕是走路都未必舒坦,等我回头就差人来一趟,非得量个清楚明白不可。”
这就是大龄单身汉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穿衣穿鞋丁点也不讲究,也不知道之前的日子怎么过的。
又不像姬无雪贵为九五之尊,上上下下衣食住行样样都操办齐全。
再不济娶个媳妇儿也好啊。
“有句话还给兄长,”沅彧无奈,“成个亲就好了。”
再怎么样,女孩子也比男人要细致妥帖,有人操持内外,辛驰也能轻松些。
大小是个官,找媳妇儿这事儿对辛驰应当不难才对。
谁料辛驰却板起了脸:“人家姑娘家又不欠我什么,哪里有奔着有人操持吃穿用度去成亲的。”
沅彧闻言一愣,随后笑了:“是我说错了,兄长教训得是,兄长喜欢最重要,哪怕十指不沾阳春水,兄长辛苦些多赚些银钱请人洗衣造饭就是了。”
辛驰下意识看向沅彧的手,十指纤纤,白皙细腻犹如玉质,指尖还透着薄薄的粉,显然也不是一双干重活的手。
很快意识到自已的不对,辛驰红了耳朵的同时赶忙收回视线,顿了顿又说:“你还操心我。”
认识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觉得他木讷,可他也不傻,享受弟弟的关心是一回事,但是沅彧这趟过来很明显应该也还有别的事情。
眼下该絮叨的也絮叨地差不多了,辛驰就给沅彧递了个话茬。
沅彧闻言就叹道:“不愧是兄长。”
于是也没有隐瞒,将自已被刺杀开始到现在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和辛驰说了,然后提出来要见吕峰。
辛驰皱眉,眉宇间都是对沅彧处境的担忧,他视线在沅彧和张望之之间来回梭巡,默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阿弟,陛下是个很好的人,也是陛下救了我的命,于情于理,我怎么也不该说陛下的不是,可常言也说了,伴君如伴虎,你和陛下走得近是好事,但也要谨慎,万不可行差踏错。”
沅彧听他的意思,是对姬无雪有所敬畏的,然而话里话外又对姬无雪十足的感激与忠心,不由心底有所波动,继而略一点头,表示对他的话自已记下了。
于是辛驰便起身,开口道:“既然如此,阿弟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