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彧的手捏着车帘的帘布,今日他坐过来的这辆车驾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公家的车——说到这点,姬无雪对臣子倒还挺体贴,来翠郦山时,他着人多准备了几辆,不管是谁,只要有出行的需求,只需要登记个名字就能用,前提是能还回来。
并且可能因为因为预备着多次使用,车驾虽然规格不大,质量却很不错,帘布触摸上去也比较厚实。
沅彧感觉自已的手抬久了有些发酸,但还是定定地维持着,一瞬不瞬地盯着祁黛山的神情。
祁黛山任由他盯着,也没有什么因为被注视而产生的不自在或是有视线偏移的情况,甚至对着沅彧微微挑了挑眉。
这沅彧就搞不懂了,开口问他:“……这话怎么说的?”
“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是觉得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沅彧身体往外侧挪了挪,干脆靠在车壁上,用脚尖踩着车帘,如此便收回了手,放松地甩了甩:“毕竟认识,说说话,大伴和郎中令大人不介意罢?”
称心第一个摇了摇头,左右他们都在,这两人也不至于说出些什么需要避讳的话来,再者就是,祁黛山毕竟是刚从那满目血腥的厢房里头出来,能多透露些有用的,转头他回到陛下跟前也有话可禀。
崔准也是这么想的,因而也不曾阻止这两人隔着一道车壁说话。
谁料祁黛山下一句确实:“这话问的,倒像是我被你捉奸成双了。”
沅彧懵了懵,蓦地才反应过来祁黛山这是在调戏他。
无他,沅彧真是许久没有听过这么轻佻、甚至直白到了极点的话了。
周边能遇到的人甚至很少有目不识丁的,就算性子确实有那么些不正经的,稍加润色说出来也就没有这么直给。
“哎哟,祁小君子这是说的什么话!”
称心反应倒是快,倏地就伸手把沅彧往里头拽了拽,还真拽动了,猝不及防之下,后者车帘子都没踩住,倾斜了一下才堪堪坐稳。
也就没了和祁黛山说话的机会。
……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想的,沅彧回想了一下,自已问的那句确实是有那么些歧义,可有些话出口的时候正常人哪里会往那方面想。
这下倒好,被人口头占了份便宜。
这么一想,祁黛山确实也该说对不起。
沅彧有些不满地坐在车厢内,只觉得这人受了伤还有心思这么折腾,看样子应当也不怎么严重。
祁黛山靠在车壁上没有再作声,只略微嘲薄地扯了扯唇角,只是就不知道是在嘲薄谁或者什么事了。
方才对着沅彧说的那句话自然是故意为之,沅彧平日里说话基本没有什么需要避讳人的地方,若是有,会提前找个好些的环境再说。
光明磊落得很。
可他不是。
……或许再往下说下去,会吐露太多不能见光的东西。
不仅是对沅彧的那句对不起。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也并没有那么多的感同身受可言,总归刀不扎在自已的身上的时候,自然什么好听的话都能说得出口了。
祁黛山想,直到这一刻,大概能理解沅彧为什么明明都已经沅彧与他们几个作朋友往来了,可依旧揣着那点子距离,将他们隔绝在槛外。
远隔家乡举目无亲的滋味儿……确实并不好受。
算起来,他那名义上的父亲确实早该死了,可真到了这么一天,仿若多年积攒的怨恨一下子没了依托,回首望去,过去的那些汲汲营营一瞬间恍若幻梦一场。
不过若是换做任何一个别的什么人,祁黛山想,自已也会为当初的事情说出这句对不起么?
……算了,说都说了,既不说明缘由,本也就没指望着叫人原谅自已,做什么愈发飘渺的设想?
还是留着心思想想一会儿到了陛下跟前如何周旋,后者可不是郑秉文与张望之那样一眼望得透深浅的角色。
这事儿不光他在想,沅彧也在想,只是他已经下定决心好好养身体不多思多虑,除开因着祁黛山这事儿悬而未落所产生的些许担忧,更多的,沅彧想的是,既然祭仪被打断了——虽说只剩下一个结尾,可被打断是事实——姬无雪究竟还会不会率领众臣子按原计划行事。
毕竟再怎么说,这么多人乌泱泱地往翠郦山来,夏苗还是最大的正事。
沅彧原先是不相信鬼神的,虽说来到这里、见过左衡之后有那么些许的动摇,可坚持了很多年的东西依旧让沅彧觉得祭仪被打断,尤其还只打断了一个收尾这样的“小事”不应当影响真正重要的大事。
就是不知道姬无雪会怎么想,会不会与自已不谋而合。
沅彧略想了想,若是一会儿回到祭仪现场,姬无雪带着人去狩猎了,祁黛山的事儿不是一时半会儿处理不了了?
该说不说,事情还真如沅彧所料想的那样,等到一行人回到祭仪现场的时候,姬无雪已经率众入山狩猎了,原处只剩下守备的人还有众多后勤人员。
再就是被臣子们带出来的女眷,估计是觉得祭仪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自发地聚拢到场中,却得知祭仪被打断的事情,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
沅彧一行人的回转让他们暂且安静下去,躲到边边角角——沅彧不说,称心是常年跟在姬无雪身边的,大多数时候,他的出现意味着姬无雪就在附近。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眼见着称心已经叫来了太医给祁黛山诊治。
不过自然不是从桑先生,沅彧不见他,问了一嘴,才知道他不久前跟姬无雪请了旨意,也跟着进山采药去了。
沅彧所在的时代也有很多中医院,但总的来说,这手传承千年的治病技术已经有式微的迹象。
不光是学的人少了,其实很多人并不知道,批量种植生产出来的中药药效并不如何,通过人为干预去培育的药材自然不如天生地养的药效要来得强烈,然而更大的原因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药材并不好得,因而医者会绞尽脑汁地揣摩用什么样的方式炮制能够发挥药材的最大作用。
这样的钻研精神也是学习中医的一道难以跨越的门槛。
或许能劝劝从桑先生什么时候著书立传,或者能将医案传至后世,也算是功德一件。
“崔大人!”沅彧正想完这桩,想午膳吃些什么,却见有人大步流星地过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身强体健的廷卫。
辛驰也在其中,除他之外,还有几个在结拜之宴上见过的熟面孔。
沅彧脑子都不用转就知晓这人八成就是廷尉,专为管祁黛山这事儿来的。
果不其然,来人虽含着崔准,到了近前却先同称心见了礼,沅彧虽说得姬无雪看中,毕竟没有官身,略点点头也算客气。沅彧行了一礼,只听他一轱辘地倒出话来,说是姬无雪叫崔准协同办理此案,在他回来之前先行写出个案宗来,至于人,有一个算一个,暂且关押,听他回来发落。
他说着,还出示了姬无雪的一道手谕。
沅彧下意识碰了碰自已腰间垂挂着的禁步。
老实说,玉还是很沉的,尤其是这禁步一组足足三块玉璜,行动之间若不慢着些,很容易砸到腿。
不知不觉,沅彧都习惯了缓步走,就算需要行动得快些,也得先把玉璜拎起来。
……多吃少动弹,这也算是变相养身体了。
就是姬无雪这处理方式,纯纯是给祁黛山放海了,眼见着祁黛山闻言眸光微微晃了晃,沅彧有些无声对他说了几个字:“运气不错。”
运气么?祁黛山却不觉得,何况究竟有没有这份运气,还是要等陛下回来才见分晓。
等到崔准带上人跟着廷尉离开,沅彧面向称心,想说些什么,一时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称心却率先试探着开口问道:“沅小君子可是累着了?”
沅彧想说哪里就累着了,这不全程都是坐车来回,可称心这么一开口,沅彧一琢磨确实还真有点:“……劳烦大伴给我找个地儿歇歇?”
称心笑眯眯:“要说最舒坦的地儿,也就是陛下的车驾上了。”
沅彧:“……这不合适吧?”
姬无雪在的时候也就算了,就算是后者不请自已,自已未必就不会直接往人车上去,可姬无雪不在,沅彧就有种自已即将“擅闯”的心虚感。
“旁人也就罢了,就是想,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儿臣也不敢干呐,少不得劈头盖脸一顿叱骂,”称心乐道,“可沅小君子还问什么了,别说是坐,睡也睡过。”
见沅彧还不动弹,称心这才开口:“是陛下嘱咐过的,也就是沅小君子之前扎辛大人那头去了,这才不知道罢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沅彧从善如流地跟着人去了姬无雪的车驾上。
要么沅彧见电视剧里说:便览史书,删繁就简其实也就是“争当皇帝”四个字呢,就算姬无雪再不铺张,该有的规格还是一点不少的,他的车又精致又豪华,最主要的是宽敞,沅彧都能躺在里头。
称心着了宫人倒了茶、又端了点心进去,还给沅彧找出几本闲书来。
沅彧也不知道午间能不能吃上顿正经饭,用点心把自已塞了个囫囵饱,结果那点心是面做的,加之一个人待在车里头安静,沅彧有些晕碳水,喝完最后一口茶迷迷糊糊就靠着睡了过去。
意识朦胧之间还在想的是,姬无雪这车也太舒服,他上次好像也是就这么睡过去的。
……还是被姬无雪抱出去的……不对!沅彧想到这个,心道自已再这么睡下去岂不是还有再被抱出去一次的风险?
只是等到意识战胜困意,再次醒来的时候,却是姬无雪正掀开车帘进来的时候了。
嘶——迎面对上姬无雪的东西,沅彧心底抽了口气。
他睡得有这么久?
“醒了?”姬无雪很快进了车厢内,他将手上端着的一盘什么东西——沅彧嗅到肉香——放下,车帘落下,压住外头大部分的光亮。
说话的人声音低沉而和缓,似乎在判断沅彧这是不是真的醒了神,还是偶然醒来,还会继续往下睡。
沅彧当然醒了,他看姬无雪似乎换了不止一身衣裳。
早间祭仪上的礼服自然不能穿着去打猎,可如今穿在宽大外袍下的手伸出来,还露出半截护腕,拇指上还戴着枚象牙质地的韘。
《说文》曰“ 韘,射也”,说明此器为骑射之具。
古时弓箭的弦很细,拉曳时会磨伤手指,将韘佩戴于大拇指上,可免去手指疼痛。
后来历经数代发展,韘的实用功能逐渐消失,转变成了观赏意义更大的扳指等装饰物。
但此时此刻,很明显姬无雪是为了张弓搭弦戴它的。
“去狩猎了,身上尘土多,想来看看你,就囫囵找了件外袍披上,”姬无雪见他视线落处,低声解释了一句,随后坐在他右侧的空处,“称心说你进来不多时便睡着了,这会儿也快未时,吃点?”
他指了指放在小几上的那盘肉,很明显是烤炙而成的,泛着漂亮的被火焰舔舐过的焦色。
盘子边缘搭着只小碟,里头盛着红褐色的酱料。
“快未时了么?”原来他真的一觉连中午都睡过了,这都快下午两点了。
就算点心下肚,睡了这么久也消化了个七七八八了,但是……
姬无雪听到他睡得微微发哑的音色,指尖动了动,调开车帘叫人送了新的热水上来。
“茶水喝多了也不好,叫称心给你泡的茶依着你的习惯也都泡得清淡,不然也不能睡上这么久了,”姬无雪一边把茶抵到沅彧唇边一边轻轻笑了一声,“放心,不是外头打来的野味,孤知道你嫌它们膻,尝尝?”
沅彧下意识抿了一口才反应过来……这,姬无雪这照顾他喝水的动作是不是太过娴熟了?
然而不等他反应,姬无雪似乎真的只是上车来看看他,还别有要事,叮嘱了他记得吃那盘肉,便起身下了车,这一上一下片刻的功夫,沅彧都有些发懵,回过神,视线落在那盘肉上,才见盘子底下压着块包好的方巾。
抽出来展开,里头却是把银色的吃肉用的叉子。
那叉子的色泽亮得晃眼,车厢里拢共那么些光线,几乎都聚在上头了。
若是不包着直接带进来,沅彧就是没醒也会被晃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