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一点也不紧张?”下午,郑秉文看沅彧坐在位置上玩九连环,也不看书也不写字,和学舍里其余人相比,他那小小的角落倒是犹如明月辉照、自成一隅。
按理来说,这也是沅彧进入潜鳞学宫之后的第一场考试,虽说之前缺了许多课,但他看沅彧后来多多少少也补了些,不应当是一点也不在意成绩的样子。
沅彧指尖拨弄着手上的九连环,这种益智类的小玩具别说这辈子,对上辈子幼儿时期的他来说也没什么难度,此刻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盘弄着,光看那样子就没有认真去解,而是借此打发时间。
古代真没什么可玩的,三阶魔方倒是稍微难度高些,但也送给张望之了。
“倒也不是一点也不紧张,”沅彧倒不至于自信到那个份儿上,学宫里头的这些个学生本来就被家里筛选过一轮才进来,他这些天观察下来,过目不忘的光这个班似乎也有那么两三个,“只是也并不至于垫底罢了,这会儿再用功也不过多添两三分的功夫,策论重在厚积薄发,数理则要才思敏捷,前者靠积累,后者在平日认真学习的基础上,得多训练。”
“我看你一直捧着书死记硬背,不如多做两道数学题,万一押中了类似的,也能省些时间应对那些难的。”沅彧解下最后一个环,又挨次串回去。
郑秉文闻言倒是放下了书,不过也并不依照沅彧所说的去做数学题,他起身凑到沅彧身边,问他道:“你来羽阳之后家中没有给你来信?旧鄣到羽阳,快马加鞭至多不过两日夜的路程,赶着车马慢些走,不过多逗留,也不过就是半月功夫。”
沅彧心知他这是打探自已在家中的地位,偏头看了他一眼,曼声道:“信倒是不少,每个月和银钱财物这些一同送来,只是家中人太多,我就算生了八只手也回不过来,不过捡着父母兄嫂的回了,至于族中旁的那些兄弟姐妹,只怕我敢写,他们未必敢打开来看。”
沅彧在家里的地位还是不用说的,虽说大家族之内关系错综复杂,然而他父亲毕竟是嫡系,他又占了个男儿身的便宜,加之姬无雪暗中操作,他又足够满足家中对他的期待,从小到大倒也没有吃过什么大的亏,旁支的那些个兄弟姐妹们也都十分敬畏他。
家中把他派到羽阳之后,银两财帛、器物珍玩这些也没少搭着信件一起送来,多不过一些套话的关心之语,然后就是问及他在羽阳的情况。
沅彧真真假假地回,至于成绩,反正他也并不至于垫底,再加上沅氏是让他来羽阳考第一名的么,很明显并不是啊。
若是他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他家里保不准才会来信说他呢。
然而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沅彧也是想着尽量排名靠前一些的,只是对于临时抱佛脚这样的事情,他觉得很没必要罢了,就这么短的时间,就算过目不忘倒背如流又能起到多大的帮助?死记硬背却不求甚解,就算能够引经据典,难保不会引发歧义。
况且他还在想别的事情。
“我跟你说个故事罢。”沅彧起身,郑秉文就跟在他身后一起出去,两人就来到了之前待过的那个亭子。
因着昨日下过雨的关系,塘里倒漂浮着不少柳叶,鱼儿顶着叶子,涟漪轻微泛开。
等确定四下无人,沅彧才开口:“从前有位寒门出身的读书人……算了,这样太麻烦,就把你代入一下?”
郑秉文倒不介意,点头:“你说。”
他看沅彧和他来这里,八成也并不只是为了讲什么故事给他听的。
学舍之内有专门负责洒扫的人,就算是昨天下了雨,此刻亭子内的坐处也没有丁点潮湿,于是示意沅彧一起坐下。
沅彧坐下,随后便继续开口:“你是一个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当然了,寒门也比普通人家要强上很多了,可以让你不事生产,只一门心思扑在读书上。”
“但就算是这样,你好不容易得到些经典,却发现在没有注释的情况之下,你根本没有办法弄懂其中的含义,于是你四处求告,终于找到一位愿意收你为徒的老师。”
“这位老师出身高门氏族,且身居高位,不仅名声很好,更是学富五车,家中经典无数,门生如云,你喜不自胜,觉得终于看到了希望,但相比起读书这件事情,对方能给你的帮助显然并不止于此,然而你因着见识浅薄,当下并没有想到那么许多,端茶递水、捏肩捶背,只求老师倾囊相授。”
“高门氏族藏书无数,也有着与之相匹配的注释可参考,被老师使唤之余,你一头扎进学海里,如此过了好些年,终于有一天你打动了自已的老师,他给你写了封举荐信,又派人给你造势,将你推上青云。”
“人读书大多是为了入仕,但这条通天大道哪里有那么好踏上的,你没想到自已也有今天,虽然只是个丁点大的小官,也千恩万谢,拜别了恩师走马上任,”沅彧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但是会读书就一定会做官么?”
郑秉文下意识摇头——当官哪里是会读书就行的,何况老师都愿意倾囊相授?能倾十之六七都算是很有师德了。
沅彧见他摇头,微微笑了一下:“其实刚开始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出身寒门,也胸怀壮志,希望为黎明百姓做些实事,然而官场之中的网络关系错综复杂,稍不注意就是引火上身,很快你闯下大祸,被上位察觉,一道旨意下来,要将你收押问斩。”
“你不明白自已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的地步,旨意一下,你肝胆俱裂万念俱灰,在牢狱之中挨饿受冻,只等着死期的到来。”
沅彧捏了捏自已的衣袖:“然而在那之前,你的同门却跑到牢狱之中探望你。”
“他先是和你相拥哭泣了一番,回忆起一同在老师身边读书的日子,这些日子曾经于你而言不过寻常,但对于眼下的你来说却是弥足珍贵的回忆,你涕泪交加,将自已走马上任之后的一切都倾吐出来。”
“谁料你的同门听闻之后感同身受似的,当即就让你不要过于担忧,他会为你奔走,”沅彧放下袖子,转而看向郑秉文,“就这样,他很快离开了你被关押的牢房,不过短短三日的功夫,你官复原职,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出了牢狱之后,你的同门带着更多的同门来恭喜你,你心中感激,得知自已能脱罪也有老师的手笔,不禁更加感动,推杯换盏之间,你的这些个师兄弟也对你多有提点,你暗暗记下,于是之后在任上可以说是风平浪静,再加上遇到了什么难题,你也会写信求你的同门们多加指教,没过几年,你因为政绩斐然,被一纸调令调到了国都,在自已老师手底下做事,一时风光无限。”
“从前的经历也告诉你,在官场之上,单打独斗是取死之道,加上对老师的感恩,在朝堂上,你也会自觉回护老师一门的利益,从此连连升任。”
“这些年,你也有不少其他值得高兴的事情,娶了老师忘年交的女儿,生了几个玉雪可爱的孩子。”
“自此之后,你年节之中可走访的人也多了,”沅彧笑着,只是不知道那笑容是真心还是讥讽,“并且每次上朝的时候,前面站着你的老师和师兄,后面站着你的师弟,你的夫人和右边站着的官员的夫人是手帕交,你的师兄弟的夫人也都是朝中大员的女儿,也因此,你上朝和回家似的,日子越发地舒坦起来。”
郑秉文越听越是心惊,想要去捂住沅彧的嘴,但也意识到沅彧声音并不大,并且亭中四下无人,只得按捺住了,警告道:“你这是在影射吕……别说了阿彧。”
沅彧却继续着:“然后有一天,上位之人终于对你们忍无可忍,再加上你们的老师已经年迈,于是想要让他告老还乡,你们的老师欣然同意,然而品尝过权力的滋味哪里会这么轻易舍得放手,你们也知道老师这是以退为进,当即纷纷跪下请求,说‘朝中不能没有老师啊’,一个个声泪俱下,想让上位者收回成命。”
“上位者终于暴怒,问你们这是要逼宫造反吗,到底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你们一个个都跪下磕头,然而你却在心底嗤笑‘不过是个被推至台前的傀儡,还真的把自已当碟子菜了’。”
“唔!”沅彧终于被郑秉文出手捂住了嘴。
“好了好了,说到这里也就够了,这不还没到这么严重的地步,”郑秉文真的要被他吓死了,“这话你可千万不要被第三个人听见,不然陛下也不一定护得住你,就算护得住……”
沅彧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算护得住,在吕氏真正倒台之前也得缩着做人了。
沅彧死命扒开他的手:“你以为我为什么跟你单独来亭子里,也就是确定你家是陛下那边的,再加上你的命是我救的罢了。”
“知道怕就好,”郑秉文松了口气,继而皱眉,“你真的是好大的胆子。”
“其实我跟你说这个故事也并不是单纯就为了影射这么简单,”沅彧这才喘了口气,把自已真正的疑惑说出来,“按理说吧,我被陛下召见的事情不算是什么秘密,吕氏也不该没有人在学宫里头,怎么没见来找我麻烦?”
他们这个班里分量最重的人也就是父亲是治粟内史的郑秉文和出身清贵的张望之了,但没有吕氏的人吗?
“你以为,”郑秉文听他问起这个,开口道,“吕氏的主力甚至都不在青带里头,大多都是绿带和蓝带,和我们这些新生都隔开了。”
“剩下的那些,我叫祁黛山都给你挡下来了,他这人狐狸似的,也就在你这里是真正吃过亏的,所以你也不用过于担心这个,”郑秉文顿了顿,正色道,“事情也并没有你想象的这么严重,要真像你说的那样,陛下都倒台了,干脆大家都别活了。”
沅彧哪里不知道这个,就是故意往严重了说的,听郑秉文这么说,心下才了然。
郑秉文观他神色,继续开口:“况且……”
况且了一半,摇摇头。
沅彧却意会——况且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谨慎,何况姬无雪能和吕氏分庭抗礼,显然不是吃素的,想必吕氏如今御下极严,他又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君子,在羽阳又没什么根基,他们还不把他看在眼里。
最多也就是时时盯着,等确定沅彧真的能威胁到他们之前都会按兵不动。
“现下也是四下无人,你觉得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沅彧也没把这点子轻视放在心上,转而直白问道。
郑秉文被他问得一噎,他奇异地看着沅彧,只觉得沅彧肆意大胆,似乎无论对吕氏乃至于宫里那位都没什么顾忌……不,还是有所顾忌,这不是挑着没人的时候才能说这些话么。
“你就这么信任我?”郑秉文开口问道。
沅彧是真的不怕他把今日在亭中的对话散播出去?
“不信啊,”沅彧倒是很诚恳,“只是你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我赌你不敢把今日我们说的任何一句话往外说。”
“所以你只管照实说。”沅彧补充。
他语气中暗含着鼓励,眼眸专注地盯着郑秉文,似乎不想错过后者任何一个微表情或者小动作。
郑秉文被他这样全神贯注地盯着,只觉得根本无法拒绝他此刻提出的任何要求,于是有些挫败似的张了口:“我对陛下并不了解。”
“嗯?”沅彧微微挑起眉尾。
“是真的,”郑秉文说,“你以为陛下是那么好见的,何况我这个年纪的……倒也是远远看过几次,但也看不清脸啊,倒是对他的经历和做过的事情知道些。”
“我想陛下是城府极深、多思多疑的一个人,不瞒你说,我父亲那么大年纪了,似乎也对陛下有些发怵,陛下应当威势极重,”郑秉文卖了自已的父亲说法,然后又提到之前在芮司业那里的事情,“之前要不是你那段琵琶,大家也都绷紧了弦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愣头青先笑的,害得我们都没忍住,幸亏陛下似乎很护着你,没有因此见罪。”
沅彧听他这么说,一时间心绪复杂,却听他又说:“陛下如何我是不知道的,但吕氏一日不……却……”
吕氏一日不倒,大泱这座庞大的机器就一日运转滞涩。
打个比方,一辆疾驰在道路上的汽车,方向盘究竟该交给智能还是司机本人呢,能不能两相结合?
答案是不能,要么全权交给智能驾驶,要么全权交给司机本人,车辆行驶的速度太快,道路上的状况又太多,做决定的只能有一方,否则两相拉扯或者推诿,只消短短几秒就能车毁人亡,就连事后追责都不知道该找哪一方。
沅彧轻轻“嗯”了一声,转而道:“望之病了,你散了学替我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