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驾车的人是谁,沅彧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半,只因既然看到了驾车的人,那么沅绮大概率不会有什么事情,并且目的地是哪里也就能大致猜出来了。
这是沅彧第二次来离火街,相比起上回时间早上许多,毕竟学宫下学的时间相比于后世还得上晚自习来说算得上特别早了。
到了地方,时间也才不到五点,天都没有完全黑下来。
只是今日的离火街却早早歇业不做生意了,因此还是和上回来的时候一样安静。
区别是,这回领着沅彧的人不同,去的地方也不一样。
并不是上回的布行后院,而是一处街道深处的作坊。
在离火街牌坊外头的时候还好,甫一到作坊外头,便能够嗅到浓烈的醇香。
沅彧对这种味道十分熟悉,那是烈酒的味道。
看来上回交给姬无雪的“烈酒提纯”的方法没白给,这人还真是上心,这么快就有了进展。
进了院落,就看见许多人穿着整洁,用布巾蒙住了头发和口鼻,一个个在各室之间来回奔走,都忙得热火朝天。
只是仔细看就能发现他们各自都有着属于自已的分工,是乱中有序的,谁也不耽误。
沅彧一时间也没有看见姬无雪,转而感兴趣地进了主室内。
毕竟是作坊,各处都很开阔,主室作为作坊内最大的非露天场所,就更不用说。
一进去,不只是大,还很干净。
并且在里头忙碌的人看上去要比外头奔走的地位高上许多,都扎着蓝色的攀膊作为区分,沅彧站了一会儿就发现这些人从事的都是细节上的工作,负责每道程序的检查,外加对使用装置的人进行指导。
提纯装置暂且不提,毕竟都是编进教材的东西,沅彧所生活的环境中上过学的基本都清楚,就算上课开小差,也至少会有个模糊的概念。
然而既然是烈酒提纯,自然少不了酿酒这一步骤,首先就是制作酒曲。
制作酒曲的本质其实就是培养根霉菌和酵母菌,关于这一点,古人也是会制作酒曲的,不然酒从什么地方来呢?
只是会、知道怎么做,却很少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么做。
根霉菌作为主要的糖化剂,能将粮食作物之中的淀粉转化为糖,而酵母菌则通过发酵作用将这些被转化过来的糖再转化为酒精。
因此制作酒曲的主要原料需要选择淀粉含量高的作物,还得按照一定比例混合,这方面沅彧也没有具体试验过。
“用了麦粉和麸皮,还有你说的辣蓼草。”似乎知道沅彧在想些什么,一道声线从他身后传来。
沅彧回头一看,可不就是派人把他“劫”来的姬无雪。
姬无雪在宫中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身着含有代表着帝王的章纹的服饰,但是出了宫,就是轻装简行的。
沅彧看他这次穿了身天水碧带有竹叶暗纹的衣裳,袖口用皮质的护腕一束,连那点子阴鸷都无形消弭许多。
也就是这会儿,抛却他已经及冠的事实不谈,沅彧意识到这位帝王是真的只有十九岁。
“辣蓼草有促进根霉菌和酵母菌生长的作用,还能抑制其他杂菌的繁殖、疏松曲粒并使之充分发挥功效。”沅彧微微敛眸收回了视线。
姬无雪一边抬手示意周遭人想要行礼的举动,一边抬步行至沅彧身侧,与他并排而立:“虽对你说的这些一知半解,但这样制作出来的酒曲确实能酿出味道更干净的酒来,至于比例……”
姬无雪叫了个人来跟沅彧说。
沅彧听了,微微点头。
“然后再按照您书上说的,加水搅拌了揉成等均的面团,再就是准备竹编的簸箕,均匀撒上麸皮,将揉成的面团放到上面,再撒一层麸皮,”那人继续道,“接下来就是将这些面团一层稻草一层面团地放到木桶里头,盖上盖子之后放到无光且通风的地方养上一旬有余就成了。”
沅彧听他这话并不全是自已所写下来的内容,估摸着是真的通晓了他给出的原理之后实验出来的最优方案。
于是便问了他的名姓好称呼,才知道这人就叫曾阿酒,家中是世代的酒匠,因此对于酿酒很有心得,这才上手这么快。
沅彧听完了,就往姬无雪那边看了一眼。
古人起名、尤其没什么文化的都会起得通俗易懂,比如家中雕木头的,可能就是叫个工具或者木料的名字,曾阿酒应当也是如此。
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难得的是,姬无雪对这事儿这么上心,估计不止是曾阿酒,这酒坊内的人都是他费心搜罗起来的。
“孤并未曾想过将这制酒的方子一直捂在手上,”姬无雪开口道,“等到了更好的时候,这也是个让利于民的好法子。”
“竟然是我想错了么?”沅彧低喃了一句。
他还以为姬无雪这么会赚钱的,应当没什么良心才对。
不过姬无雪如今的想法也并没有错,这制酒的法子暂时还不能往外流传。
且不说酿酒需要粮食,而如今的土地尚且没有真正改制,产粮还没有真正地跟上土地面积,万一真的流传出去,必会有人为了一口酒饿死一户人,再者就是,若是姬无雪不借着这酒做些什么,沅彧都会觉得他不大聪明。
“这酒坊的产量……”沅彧看过装置,发现出酒量并不少。
也就是用的粮食并不少。
“一部分是太仓里头的陈年旧粮,另一部分……”姬无雪微微嘲薄地“呵”了一声,“都是从吕氏搜刮出来的,就光用在制酒上的这些,基本也都是旧粮,但这些,甚至还不到十之一二。”
沅彧一时沉默下去。
古代氏族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兼并土地劳役百姓,就算仓库里头的粮食放烂了、肉因为来不及吃而烂在锅里,也别想他们发发善心接济接济穷苦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使有少部分立身持正的氏族,氏族却依旧会成为上位之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因为这极少数的一部分并不能改变局面,让百姓真正地吃饱穿暖。
只是光从吕氏搜刮来的粮食就有这么多,也不知道钱财会有多少呢?
然而沅彧自觉这也并不是他能够问的问题,这些日子,就算是学宫里头的那些家中和吕氏牵扯较深的学子都免不了自危,何况廷尉署忙成那个样子。
郑秉文现如今还正常上下学,约莫着也是郑远志忙起来顾不上这个儿子,只能默许了。
……也不知道郑秉文什么时候想清楚、能给自已透个风。
正想着,姬无雪就到旁边取了一节竹筒,从提纯装置的出酒口接了一筒酒过来了。
“尝尝?”姬无雪将竹筒递到沅彧跟前,“只是孤来之前问过从桑先生,阿彧只能喝两口。”
沅彧盯着那竹筒,眼皮微微一跳,婉拒道:“不了,我平日里也没有饮酒的习惯,酒量并不如何,何况现如今还有堂妹在家中。”
再者说了,就单看那酒液的清澈程度、嗅到那醇烈的味道就知道这酒提纯得很成功了。
“这已然是第二道了,头酒太烈,只适合入药、并不适合入口,这个正好,饮下去像是饮下一团火,”他不喝,姬无雪兀自就着筒沿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随后道,“北境冬日尤其苦寒,何况一年中冬日的长度都比羽阳长上许多,若是粮草送得不及时,一旦胡人有所异动,战场上又污秽,每日的伤亡都不是个小数字。”
沅彧听他这意思,这酒的大头还是要送往北境,不由眸光微动。
“看也看过了,也不尝,阿彧随孤出去走走?”姬无雪将饮了一口的竹筒随手搁置在了一旁,然后对着沅彧作出邀请。
于是两人就出了酒坊,一路逛到沅彧第一回来离火街的那处面摊。
面摊今日并没有营业,也不见上回的女子,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处摊位,彰显着沅彧上回来的时候的所见所闻并不是什么幻觉。
“她近日被孤派去做事了,阿彧饿了?”虽说沅彧才下学没多久,不过也确实快要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姬无雪问是这么问,却也并没有给沅彧拒绝的机会便开口道,“孤带你找个地方用饭,只是不比家中和宫里,今日便委屈些了。”
话音落下,姬无雪便领着沅彧又折返回去,上了沅彧来时的那辆车驾,对着驾车的男子吩咐了一句,姬无雪让沅彧先进了车内,自已则是后头。
沅彧的车驾是上下学、单独出门专用,内部空间相比起宫车自然不够宽敞,但也绝不逼仄。
可不知道是不是姬无雪的个头太超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一进来,沅彧都觉得这车厢实在太小,几乎到了呼吸可闻的地步。
尤其车驾行驶起来,稍微不注意动弹一下还会触碰到对方,导致沅彧不由地都缩了缩腿脚,企图拉开距离,以缓解那股子因靠得太近而产生的不自在。
姬无雪似乎也意识到了沅彧的这点不自在,一路上都克制着没有开口说话。
好在这段路并不算多么长,约莫一刻多钟,车驾就缓缓减速停了下来。
姬无雪率先下去,沅彧等他下去了才跟在后头。
打眼一瞧,却见眼前一处宅院,门楣并不宽阔,倒像是寻常有点小钱的富庶人家会住的那种房子,就连挂着的灯笼都十分简朴,似乎是随手糊的罩子,买得多还打折的那种。
姬无雪示意赶车的人去叩门,没一会儿,院门打开,出来的人看个头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子,或许比沅彧还要小上一两岁,但是收拾得很利落,身上穿着粗布的衣服,袖子折了几折落在小臂中央的位置,显然是做惯了活的。
他嘴一张,似乎想问一句“谁啊”,转头看到姬无雪,又闭上嘴,躬身行了一礼后快步往回跑。
不多时,一年纪看上去还不大的老人就出来了。
他身穿一身白袍,系着攀膊,似乎在出来之前在做着什么,沅彧注意到他的手上还沾有新鲜的泥土。
只是这人抛开年纪不谈,肩背笔直,倒有种闲云野鹤般的气定神闲。
姬无雪的身份,似乎方才那个小子也是知道的,这老人就更不用提,只是也并不见他对着姬无雪行礼,而是眼睛一掀,抬手示意他们进门。
沅彧对这里和这里的人都不熟悉,他跟在姬无雪身后,一边跨过门槛,一边悄然打量院中的景象。
正如在外头所看到的那样,这处宅院并不大,主屋两侧是厨房和小厢,对面一道影壁,以免人一进来就瞧见主屋,至于其他的,四方的院内角落有口井,还有藤编的桌椅,中间则是被开辟成“田”字样式的小菜园子,分别种了些菜蔬,种类并不太多,但长得都还挺好。
倒真是个农家小院了——一老一小出门前应当在给菜园子拔去野草,被拔下来的野草还在旁边堆着呢,沾着零星的一点新鲜的泥土、还可恼地翠绿着,并没有离了地里就打蔫,可见生命力顽强。
“来你这里蹭顿晚膳。”姬无雪对老人开口。
老人眼睛落在沅彧身上,似乎在判断沅彧的身份,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只有素面。”
“那就素面。”沅彧见姬无雪看过来,似乎是在征询意见,有些怔愣地点了下头。
老人就顺手从地里掐了几簇新鲜的菜,带着进厨房了。
那小的似乎也不敢多走动,很局促地站在姬无雪和沅彧二人的不远处,好一会儿似乎才反应过来,请姬无雪和沅彧两人去藤编的桌椅那边坐。
姬无雪就带着沅彧过去。
沅彧坐下的同时,就听到藤编的椅子发出“吱呀”的声音,不过他也没觉得有什么,藤编的椅子是会这样的,但是承重不会有什么问题。
结果抬眼一瞧,却见姬无雪那双狭长的凤眸里带上了点零星的笑意。
沅彧:“……”
姬无雪的椅子怎么没发出声音?!总不至于这椅子也知道他是皇帝所以看人下菜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