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雪轻抚着膝上人的头发,一下一下,慢条斯理的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要将人拽入更深一层的睡梦。
任何人在这样的状况之下都很难不放纵自我陷入柔软的黑甜,何况沅彧还喝下了安神定心的药。
这一觉,他睡得前所未有地酣沉。
再次醒来的时候,沅彧迷蒙地盯着头顶的帷帐,甚至于一时间都分不清楚今夕何夕。
待到总算清醒,撩开帷帐往外看去,却见自已身处一处明净通透的屋内。
夕阳的余晖散发着的最后一丝热度糅杂着昏黄的色泽,透过门窗又柔和了几分,散落在屋内的各处。
宫人换着轻便的宫装安静地侍立,其中一人见沅彧醒了,支使另外一人出去禀告,而自已则上前小心询问沅彧的所需。
沅彧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他的目光追随着出去禀告的那名宫人的背影,但见对方撩开隔断的珠帘,随后又绕开雕琢精巧的屏风,这才消失在了眼底。
他收回视线,轻声道:“……先简单洗漱下罢。”
苦药的滋味儿还残留在口腔之中,一段时间的睡眠之后,味道就更不好了,沅彧自觉无法忍受。
宫人得了吩咐,应了一声,叫人上前服侍沅彧更衣。
沅彧所带着的一应衣饰都在瑛娘处保管着,此刻状况很明显,因着在姬无雪的车驾上睡着了,此刻他的人并不在身边。
可宫人给他拿来的衣物配饰都是合身的,不用想……姬无雪到底给他做了多少衣物和物件?
分明来之前就已经赐下过一波,还有他住在宫中紫宸殿偏殿的那三日也是。
沅彧也不想自作多情,可姬无雪分明对他关心太过——后者给出的衣物上都有着精巧的绣纹,尤其是此刻这身,外衣的肩头落满鹤羽,细细密密地泛着漂亮的光泽,显然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赶制出来的类型。
衣食住行,衣物之所以还要排在食的前头,不只是因为衣物可以蔽体御寒,与尊严和性命都挂钩,更多地,现在拥有好衣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缫丝纺线开始,一步步都是人力,更不用说加上什么图案绣制。
普通百姓能有换洗就不容易,冬日基本也都会将能裹上的都裹上,有钱的人当然就不在意这些,逢到重要的日子,还会特意去裁几身新的,可有了喜欢的衣物也会更加珍惜。
沅彧衣服除开贴身的换得勤多做了几身,其余的也不算非常多,最主要的是他正长身体,衣服做太多很快也会不合适,况且能选择的颜色并不多,终日穿浅色,再怎么样也都差不多。
他对自已的要求也只是干净得体即可。
只是看这架势,姬无雪却是给他做了不少,沅彧看着自已的头发被宫人梳束上去一部分,簪上一枚鹤羽银簪,有些木然地想,姬无雪还挺会搭配。
收拾洗漱完,沅彧便开口问起自已身在何处。
回禀的宫人与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是轻而细的,以防沅彧听不清,还说得比较慢,听得沅彧有些受不了:“……好好说话。”
也不是不明白这群人是看自已得姬无雪青眼故而格外特殊对待,可对于这样的“优待”,沅彧实在无法习惯,他觉得称心说话都那么正常,这群宫人反倒更像是被阉了的。
可又是女孩子,沅彧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轻飘飘这么一句表达抗拒。
“……夏苗的队仪申时便都到了,此处是翠郦山下的别宫,”另一个宫人将方才说话的宫人挥退下去,上前禀告,“陛下口谕‘若是阿彧醒得早,可先用些膳食,若是快到晚膳时辰了,就跟他说孤出去打猎了,且等孤回来’。”
“什么时辰了?”沅彧这么问,但看着室内光的颜色,也知道时间不早了,姬无雪还没回来么?
况且这人能不知道自已不怎么爱吃野味?
再者按理来说,今日才到别宫,也该休整一番,明日才该是正式开始狩猎的日子,姬无雪怎么就这么有精力,赶了一天的路还有心思出去打猎?
“回沅小君子,快酉时了。”
也就是快晚上六点了,可看天色,这个“快”也快不了多少,应该是五点半左右,这么说姬无雪就算刚到别宫就出去,至多也就一个半小时。
沅彧想着,架不住洗去了口腔里的那股子药味儿之后确实感觉肚子饿了,可这个点不等姬无雪回来似乎也不太好。
正想着,沅彧打算到外头转转。
这处别宫他也有所了解,是二世还是太子的时候建的,就是为了方便太祖皇帝来翠郦山狩猎,说是宫,毕竟还是太子,就算要讨好父亲也怕被骂奢靡,也就算是个大点的山庄,勉强能塞得下这么些人,造景也一般,可因着靠着翠郦山,天然的景色是多少心思也造不出来的。
沅彧开门,抬眸便是翠峦在目,霞光被身,就连肩头的洁白的鹤羽都沾惹上了几分碎金。
姬无雪回来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沅彧穿戴整齐,分明一身雪白,却被霞光映衬,缀了一身红尘色。
“改日该给阿彧裁一身金色的衣裳。”隔着挺远,姬无雪的声音就传至沅彧耳中。
沅彧闻声望去,眸光微微晃动。
姬无雪脱了外衣系在腰间,上身只有雪白的中衣,按说该有些不成体统,却衬得人肩宽腰细腿又长。
他束着只金冠,镶嵌着颗蛋面的红色宝石,加之手上用箭矢挑着尾不小的还在轻轻动弹的鲜鱼并一只羽毛鲜亮的山鸡,正是天潢贵胄意气风发,落拓又飒然。
该说不说,姬无雪的这副皮相还真的是……
沅彧敛了敛眸色,却见人几步到了跟前,将东西递给宫人,开口吩咐:“拆鱼为羹,山鸡剁块烧了,放些香菌,再贴几张饼,做好了快些送来。”
姬无雪要快,宫人自然不敢耽搁,连忙接过来带去给人料理了。
“委屈阿彧再等上一会儿?”姬无雪仿佛知道沅彧要说什么,紧跟着又道,“你的人孤都让人安置妥帖,夏苗这阵子阿彧与孤一道可好?”
什么意思?
沅彧正不理解,就见姬无雪抬手指了指沅彧出来的那间屋子,又指了指东面那排屋子:“阿彧住这处,孤住东厢。”
沅彧的这间屋子就在北边,典型的坐北朝南,不然也不会一屋子阳光。
按方位,除开东边就是北边,也没有更好的位置了。
“你带来的那些个人毕竟不能在孤这里随意出入,除开那个唤作瑛娘的还稳重些,孙启也是个武夫,”姬无雪说,“孤这么说,阿彧可能明白?”
沅彧倒不至于幼稚到这份儿上,姬无雪的安全毕竟不是小事,这么安排对沅彧带来的那些人来说也是好事。
可自已为什么要和姬无雪住一起?
他还想着去看看辛驰他们呢。
“太医署一众就住在旁边的院落,”姬无雪见沅彧满脸欲言又止,心底轻轻笑了一声,可还是继续道,“出门在外,也该多加注意,况从桑先生年纪也不小了,来回奔波不是什么好事。”
从桑先生是游医出身,那身体看着可比我能经得起折腾,沅彧想着,可不可避免地还是觉得姬无雪说的有那么几分道理,是该多照顾着点老人家。
“那我随意出入?”沅彧问道。
“孤自然信阿彧。”
姬无雪的话叫沅彧想起第一回去离火街那次——“阿彧自然会给孤陪葬,孤与阿彧,合该生在一处、死在一处。”
他们之间关系倒是好了许多,沅彧想,但自已也不该忘了这人就是个疯子的事实。
“且等孤去换身衣裳。”他们俩说着话站了好一会儿,姬无雪的外衣还系在腰上呢。
沅彧听他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自已拦着不让他换衣服似的,有些无语:“……陛下请便。”
姬无雪换了身窄袖的衣裳出来,应当还简单洗漱过,一边朝沅彧处走来,手上还用帕子擦着手上的水。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辉也被云彩吞没的时候,宫人陆续挂上灯笼,院中有人走动,是姬无雪吩咐过的吃食被送了上来,摆在北厢的廊下。
“可还满意?”姬无雪自然知晓沅彧不爱吃野味,觉得膻味大,用香料掩盖吃太多又容易燥热,只有山鸡与鱼这等越是活动越是滋味鲜美的食材除外。
宫人要为沅彧盛一碗鱼羹,还没动手就被姬无雪挥退,廊下独留姬无雪和沅彧二人对坐着。
姬无雪亲自给沅彧盛了鱼羹,放到后者面前。
沅彧午膳就没用,醒来就饿了,鱼羹滋补又养胃,热腾腾喝下去,既鲜美又熨帖,沅彧喝了小半碗才有心思去吃香菌炖的山鸡。
这个要有味道得多,可也不会上火,沁了汤汁的面饼柔软又微弹,一不留神就吃撑了。
姬无雪估摸着是因为打猎的关系,他本身就食量大,消耗又多,沅彧吃不完所有的分量,他却将碗盘吃得见了底,可以说是很珍惜粮食了。
“陛下出去就为了这尾鱼、这只鸡么?”沅彧放下碗筷,轻轻打了个饱嗝,鱼羹喝多了,也喝不下宫人新端上来的茶水。
“孤倒是想专为这桌子菜出去狩猎,”姬无雪否认了沅彧的问题,“明日便是夏苗了,孤是去看看山上准备得如何了。”
确实,夏苗是大事,可不能出什么乱子。
沅彧不由地想起有关于大泱仅有的几次大规模狩猎的记载。
皇帝打猎与猎人打猎自然是不同,后者是为了一人或一户的生计,而皇家组织的这类大型狩猎活动除开避免野兽泛滥、还能有利于农事,狩猎所得也会贴补百姓,在狩猎数目有度的情况之下,可以说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也因此,在开展这样的狩猎之前,还有一套繁琐的仪式,在礼官的组织之下,所有人都要参与,中心主旨大概就是焚香祭拜山神水神之类和土地挂钩的神灵,保证狩猎有度、不因一时意气而滥杀,并祈祷收获丰盛。
除此之外就是互相鼓励,皇帝再允几个彩头什么的作为对善射者的奖赏。
仪式结束估摸着要花费一个小时左右。
在此之前,自然要清出一片场地来,作为带着所有人出来的大家长,皇帝也要为在场所有人的安全负责,令卫士驻守和巡逻。
虽然早在说要举行夏苗的时候这类事情就已经开始准备,等到了地方,八成也已经准备停当,可现实之中并不可能事事都成竹在握,尤其这样的大型活动,在人多的情况之下,那是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的。
姬无雪不放心去看看也无可厚非。
且看明日还不一定所有人都能到齐呢,尤其年纪大为着小辈露脸还要跟来的那些。
沅彧是身体不好,可到底年纪轻,皮脆血厚,恢复能力还是要比老人好上太多了。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称心就呈了一本折子过来了,姬无雪也没有想着避讳沅彧,打开来看,里头记载的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导致明天没办法出席参与仪式的臣子。
“奉常费大人和郎中令崔大人派人走访探望诸卿,这些臣子都递了告假的帖子,臣命刀笔吏誊抄了一份折子,只剩官职、名字和告假的缘故,都在这儿了。”称心回禀道。
奉常和郎中令皆为九卿之一,前者是礼官,负责掌管祭祀和礼仪方面事务,后者则是负责掌管殿中议论、宾赞、受奏事、宫廷宿卫之事。
这会儿吕相退了,姬无雪没设过太尉,御史大夫位同副相,又正是噤若寒蝉的时候。
因此也可以说现在奉常和郎中令的上头没什么人,临时管一下大臣们的考勤和夏苗的守卫等事也无可厚非。
“太仓令祁大人不舒服?”沅彧看到这一行,微微挑了下眉梢。
这位祁大人正是祁黛山的父亲,上头写他吃坏了肚子,眼下倒是诊治过了,需要卧床休养,清淡饮食,倒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明日仪式是绝计出席不了了。
看样子祁黛山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就是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他是给他父亲下巴豆了?
唔,祁黛山这种狠人,不下手也就算了,一旦下定决心,不至于下手这么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