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彧重新垂下了视线。
他坐在姬无雪身侧,手放在自已的膝上,头靠在姬无雪的臂膀上,光从外表看,是全然放松的姿态。
只有他自已知道,姬无雪的话带给他的震动,甚至更甚于上次。
——“这世间有太多的争端,就算只剩下两个人,也会因为欲望纠缠不休,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可若天下只剩下一个国,或者,即使大泱不复存在,它的余威仍能够支撑着带有它的遗孤前赴后继地登临高台。”
——“那么我想,或许不能用‘好君主’这样单薄的词去形容他。”
——“他会成为一个没有名字的钤记,深深烙印在日月星辰与山川河流之上,踏上这片土地、饮下一抔清水的人都会知道,自已是活在谁的血脉里。”
——“我会成为这样的人,待我死后,也会有人成为我这样的人。”
——“剥离掉那些坠饰的身份,阿彧,你是我的子民。”
姬无雪说过的话声声回响在沅彧脑海之中,也就是上次,他下定决心试试看抛却那些因为来处带来的困顿去施展,可眼下……眼下……
沅彧想,没有比君主和他的子民这样的关系更加密不可分的了,他——自此以后,再也不用有什么多余的顾虑了。
至于姬无雪所说的话的真假,沅彧心道,能说出这些话的人如此骄傲,欺骗这种手段他或许会有,但并不会是这样的时候。
也不会对他。
这次他真的相信姬无雪了。
真是邪了门了,这么想着,沅彧轻轻牵起唇角,闭上眼睛任由自已被疲累而带来的困顿裹挟,只余下轻飘飘一句落在姬无雪身侧:“从桑先生说……少则、少则半载…多则两年便会好转。”
姬无雪臂膀被沅彧靠着,否则他此刻多想将身侧的人揽入怀中好好抱一抱,不过,沅彧这句,自此之后,是真的不会再有什么隔阂横亘在他们之间了。
思及此,姬无雪在沅彧颈后轻轻一捏,后者经由这轻轻一捏,意识便陷入更深的混沌,身体一歪就要栽在姬无雪膝上,只是被后者小心扶住。
又小心靠好。
“剑。”姬无雪站起身,直接抽出了鞘中的剑。
天子之剑自然千锤万铸,甫一出鞘,银亮似明镜照雪,锋颖如静湖含光,间有轻微鸣吟,宛若凤啸鹤唳。
林间马蹄响动,有白羽疾簇脱弓而至,被护卫与胆大的郎官一众尽数挡在姬无雪身前,可总有遗漏。
姬无雪挡在沅彧跟前,却将箭簇裹挟上的翻飞叶片也挑了个干净。
沅彧被捏了那一下,如此境地也毫无动静,只安然睡着,并不知仅仅几步之隔就成了另一番天地,刀光剑影之下,叶落风垂。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只余上方一帐安逸的帷幔。
骤然意识到自已是回了东苑北厢,沅彧瞳孔微微扩大,快速翻了个身,猛然掀开床前的帷幔。
宫人眼疾手快,不过片刻给他拿来了外衣服侍穿上,同时回答他的问题:“沅小君子,将至亥时了。”
沅彧匆匆裹上那身外衣便往出走,宫人紧赶慢赶跟着,一边跟一边一气儿地禀告:“陛下特意嘱咐,让奴等告知沅小君子,若是醒了,且先用些夜宵并沐浴一番,会在寅时之前回东苑。”
沅彧一听就知道这人八成是处理刺客去了,也不知道那么惊险的境地,自已怎么就睡得沉了,刺客是什么时候赶到林中的……他们在溪涧边生火烤肉,本意就是为了引出刺客,应当不会出现得太晚。
他怎么就能睡得这么沉,根本不正常。
也没顾及出声阻拦他的宫人,沅彧只一味地往外走,电光石火之间忆及那朦胧之中的一捏,扯了唇角哂笑一声,便叫人套车。
“小君子!”宫人无法只得听命行事,可既没能伺候这位小祖宗用上夜宵、也没能让他好生沐浴,就这么出去,回头陛下问起来可怎么交代!
这么一思量,有个胆大的掌事宫女也攀上了车驾,等坐定,便对沅彧交待:“陛下现下在南苑。”
沅彧心知这事儿应该交给谁处理,绕不开的就是郎中令崔准还有负责审判司法事务的廷尉,这两拨都在南苑住着,姬无雪自然应当在那处没跑。
“这位姐姐不必恐慌,是我不识好歹辜负诸位准备的宵夜与沐汤,自然会在陛下面前为诸位说项,”沅彧并不打算将她也给带上,劝她,“车有人赶,也没多少距离,夜深,且先下去罢。”
见她作思索状,似乎还犹豫,沅彧又道:“陛下还要回来,也不能没个准备,劳烦姐姐同人说,也别做什么甜汤之类了,正经做桌子菜肴。”
给人安排了活计将人劝下去,沅彧命人赶车,靠回车厢之中的时候倏地冷笑一声。
姬无雪可真是……好样的。
南苑。
姬无雪并不只是单纯来处理来自吕氏的刺客,这事儿不过是扫个尾的问题,毕竟行刺一事没得洗,他早就和吕氏有过交流,这帮子人也没携带有吕氏钤记的兵械,不过念着点旧情,遮掩之中按照罪行轻重发落了便罢。
只是今晚剑锋染了血,姬无雪自觉身上还有些收不住的势,怕吓着了沅彧,便打算趁着这夜将廷尉署过往积攒下来的要紧案子都清算清算——如今吕氏也不得不消停下来了,有些事情也到了能够见光的时候。
廷尉署包括最高掌管廷尉大人本人在内,刀笔吏也揪了一堆,都在院子里就着血腥味儿干活,但因着大多见过世面,不管心中如何战战,面上都还算镇定,有条不紊地干着活,间或有廷尉也拿不准的,便报给姬无雪作出裁夺。
姬无雪大马金刀地往院中主位一坐,一手按在立在地上的剑柄上方,一手撑在膝上,支着下颚,但凡见了就知,哪是收不住势那么简单的程度,周身沾染的杀伐气都能吓哭三岁稚童了。
称心侍立在侧后,眼观鼻鼻观心,这是少数他也并不敢吱声的时候之一。
沅彧进入南苑的时候见着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姬无雪似乎也没有意识到他会过来,蓦然对上沅彧似笑非笑的眸子,才忽地反应过来现下他们与从前不同了。
因着泛上来的那点无法忽视的欢悦,姬无雪轻轻牵起唇角,然而尚且没来得及开口,沅彧就几步上前对着他行了一礼。
姬无雪的笑意在这一礼之下登时就消弭无踪了。
“阿彧,”姬无雪唤道,同时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外衣,“称心,拿件厚些的来。”
他一边吩咐称心去拿件厚些的外衣,一边想去拉沅彧坐在身边,却被轻轻挣开。
沅彧倒是也坐下了,可也是靠坐在边缘处,没有紧挨着姬无雪,况且这躲避牵引的动作明晃晃诉说着愠怒。
姬无雪还甚少见他生气的模样,不得不说,虽然是他动手捏晕了人在先,可见沅彧情绪为自已而牵动,姬无雪还是感到些许熨帖。
“阿彧。”姬无雪又唤了一声,话音里裹了声轻叹,有那么点服软告饶的意味。
称心去取了外衣过来,到了近前听到这么一声,眼皮一跳,端着放有外衣的托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沅彧见他为难,招手将那外衣取了披在身上,披好了方才开口:“陛下才是成大事的人。”
这就是提及姬无雪曾在林中对他说过的那句“阿彧未免放弃得太过果断了,真是成大事的料子”。
眼下他将这句话还给姬无雪,说他捏晕他那么果断,是一点不怕出意外。
退一万步,就算是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既然在明知有刺客会来的前提之下还带他去狩猎,就不该让他糊涂着出来。
“不是孤托大,”姬无雪在这方面十分傲气,“孤年富力强,尚未有一合之敌,那就奇怪了,阿彧是在气什么?”
沅彧睡起又匆匆赶来,头发并未扎得那样齐整,随手之下,鬓边还有两缕散落的,看着却依旧慵懒随意地好看,姬无雪将那发丝挑在手心轻轻摩挲了一下,低声道:“好了,知道阿彧关心孤的安危,孤也对你作个承诺,除非必要,决计不将自已置入险境。”
“你的险境和我以为的不一样,”沅彧抽回自已的头发,“而且我不是关心你。”
沅彧继续道:“我是关心我自已。”
姬无雪也不反驳,说了句:“孤与阿彧自然一体,阿彧关心自已也无甚差别。”
末了又同他说起这次的刺杀。
“孤叫崔准给他们留出的口子,趁着天晚才出手,也算耐得住,可惜都是些花拳绣腿,也就多了几分拼劲,不消两刻便解决了。”
“死得死,”就是眼下院中盖着的那些,“剩下的都关押起来了,等清了过往的案账,便可立时发落个清楚明白。”
“还有一件事,阿彧想必更感兴趣。”姬无雪说完吕氏刺客的事情,话音又一转。
“死伤呢?”沅彧没有被他牵着走。
“伤的不少,死的倒是没有,阿彧心善,孤也不会对有功之臣放任不管,叫太医过去诊治了,也会论功行赏,”姬无雪说着,又轻笑一声,“孤以为会有个弟亲,倒是不知会多出个小家宰来。”
沅彧抬眼看他。
姬无雪说他:“真是放肆。”
只是轻飘飘的,哪有什么问责意味,更是继续说起方才提及的会让沅彧更感兴趣的事情:“孤可不止给刺客留了口子。”
还有祁黛山。
祁氏在夏苗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且先不论缘由在何,谁又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事实就是来翠郦山的这么“一家子”,两大两小之中死了一半,就连带来的家仆都吓得没踪影,还是崔准命人在回羽阳的小道上捉住的。
有心之人都盯着这事儿,且看如何收场呢。
姬无雪不为自已,太仓令这一官位也不算小了,也得给众臣一个交待。
正好借着处理吕氏刺客一事,姬无雪将看守祁氏剩下那一大一小的人都给叫离了,且看这两人会作何抉择。
祁氏那位女君死了丈夫和亲儿,又重伤在身倒是动弹不得,没人看着也做不了什么,祁黛山却不是。
当时沅彧把他弄来的路上,脖子上带着伤还有精力说那么许多,看守的人连锁都没给他上。
孰料这人倒是走出去了,到了院墙边驻足半晌,似乎生出什么顾虑,又回去坐着了。
“祁氏这个小君子心思多重,阿彧你同他有往来,也该清楚一二,此处靠着翠郦山,以他的手腕,一头扎进山中,也不过是多吃些苦头的事,不是没有脱身的机会。”
或者逃走之后,改头换面卷土重来尚未可知。
他那位早逝的生母在世上并不是什么都不剩下了。
当初祁皿,也就是祁青的父亲,刚死没多久的太仓令本人,是吃了他的发妻、也就是祁青生母的绝户才步入仕途,再一步步将祁氏发展至如今。
说句实话,在能踩着任何人往上攀爬这一点上,他确实足够狠绝无情,可在为官一道上,祁皿自觉出身并不光彩,也算得上是兢兢业业,恪守本分了。
是很矛盾的一个人。
只是也绝对算不上是一位好父亲就是了——无论是对祁青还是对他和如今还躺着的继室的孩子,一个太过势利刻薄、一个太过纵容无度,养出来一狼一犬……也算是报应不爽?
不过这些也没有和沅彧说的必要了,姬无雪只着重讲了祁黛山在看守撤去之后的作为。
然而只这些也足够让沅彧心绪复杂。
“阿彧可知道他为什么不跑?”姬无雪对上沅彧的视线。
“一则,祁皿死了,那位女君没有了丈夫和亲子,估摸着也没法子仰仗母家,”能为着孩子这么汲汲营营,能有娘家依靠才怪了,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不是废了一大半了,“祁氏的摊子摆在这儿,按身份,他是最有资格掌控它的人。”
尽管祁皿死了,祁黛山拿到手的份八成要缩水,但好歹不是从零开始,总归要体面些。
“二则,陛下说得并没错,他确实聪明……做得太明显了。”撤去看守,这是一步明棋,除非祁黛山受了伤供血不足,否则就不可能看不出来。
姬无雪不置可否,沅彧说的也算一部分原因,祁氏这一摊严格意义上算起来,本该就是祁黛山母亲留下的,眼下机会摆在这儿,没道理不夺回来。
可真夺回来了,从头梳理起来也不是件轻松的活计,若是姬无雪自已,宁肯不要了从头开始,说不定反倒还轻松些。
祁青自然也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何况他并不是没有断尾的魄力,与其留下面对他即将给予的未知的判决,不如拼一把搏个出路。
归根结底,他是有了软肋,走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