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彧想不通。
这个念头一直到他第二天爬起来去学宫之前都还盘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按理来说吧,没有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不在乎自已的国家,在他的世界里,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才打下偌大的疆土,而这个世界里,泱朝的疆土也是一边打一边治,直到传到三世手上才由开疆拓土变为守成。
如果换做是自已,左衡给了句谶纬说:啊不好意思啊,有一个异世的人会过来,但是如果他不愿意帮你们的话,那么这个你们姬家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传到第四代的手上就要完蛋啦。
那么就会有两种处理的办法。
一是,这人绝对是在危言耸听,沅彧会直接动手把对方砍了一了百了。
二是,一旦十分清楚这个人说的是真的,而有一天这个异世的人真的到了自已的面前,印证了这句谶纬的前半部分,那么不管后半句是真是假,沅彧也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用尽一切办法把这个异世之人拉拢过来帮助自已。
然而姬无雪却是第三种——就目前而言,他的的确确是在拉拢自已,可是他的这种拉拢似乎十分地“不走心”,一边监视、一边拉拢,却又一副对于献上来的计策并不如何关心的样子。
沅彧是真的想不通姬无雪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是无论沅彧如何想得通想不通的,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无异于是潜鳞学宫的考试,别的都得靠边站。
数理自然不用说,考试的时间放在上午。
九数对于沅彧来说并不难,沅彧打眼一看,基本也都是按照学宫里的教学进度来的,只有十分之一二属于没讲过的超纲题。
令他更加好奇和期待的是下午的策论。
值得一提的是,张望之回学宫了,他脸色似乎还是不太好,但萦绕在眉宇间的并不是病气,而是郁气。
好好学生变成忧郁少年了,气质上看着反而特殊起来,沅彧见着人以后都怀疑他下一秒就要开口作一首闺怨诗。
只是因着要考试,沅彧也没那个空当去问郑秉文具体的情况,一切都只能等考完了再说。
祁黛山倒还是老样子,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沅彧的错觉,总觉得他仿佛一根拉紧了的橡皮筋,只需要轻轻一个拨弄,不是弹死自已就是崩死别人。
保不齐是谁又惹到他了,沅彧想着,兀自在心底为对方点了根蜡。
用过午膳稍作歇息,回到位置上之后,策论的题目才被写在纸张上挂到学舍最前方——“定边之策”。
沅彧犹豫了一下。
要说他怎么会觉得泱朝像是秦朝的延续呢,因为除开制度来说,从地图上来说,泱朝的国土也和秦朝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就连外患都大同小异。
秦朝的时候,北方有匈奴、东胡等,这里也有,但统一称“胡”,又叫“马上胡”,难听一点又叫“胡奴”、“胡鬼”。
这个策论的题目说实话出得太大了,但大题也可以小答。
揣度出题人的意思,这不是一道论述题,而是一道政治题,只要把胡人往死里骂,证明自已屁股没有坐歪也就差不多了。
至于是不是真的能提出一些有建设性的意见,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国家大事还没轮到需要他们一帮没有加冠且不是官身的学生来操心的地步。
想通了这一点,沅彧却还是犹豫着没有下笔,他想起前一天晚上姬无雪所说的话——“好好写,想写什么写什么”。
赌不赌?
沅彧提起蘸了墨的笔,脑海里、心里的一团烦乱与躁动仿佛被浪冲刷而过,变成一片闪烁着闪烁着砂砾细小微光的滩涂。
姬无雪最好是在说真的,沅彧想着,终于将笔尖落到了纸张上。
这一考,就直接考到了平日里散学的时辰。
司业将所有的卷子收上去归拢,而后松口让他们散学。
郑秉文直接瘫倒在了位置上,看样子要吐魂了,显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沅彧看他那样,没忍住轻轻笑了两声。
听到他的笑声,郑秉文也没生气,只是长叹一声:“完了——”
“考完了就别想了,”沅彧笑着开口劝道,“就算真的要完,那也是休沐结束之后的事情了。”
郑秉文就坐直了,说:“阿彧说得对,要及时行乐,不如去长乐食府,我来请?”
这时候也有餐馆,一般称之为“食肆”、“食府”,区别就在于前者一般是民营,后者规模更大,属于官营,除了吃的喝的,还有歌舞可以观赏。
长乐食府是羽阳最大的一家食府,最出名的是烤肉,食材新鲜品类多样,还有单独的包厢可供选择。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祁黛山还有张望之。
出乎意料的是,这两人都没有拒绝。
沅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睛落到郑秉文身上:“不叫我么?”
他还真的没怎么在羽阳逛过,再加上这几个都去,沅彧也有些意动,总归人多热闹,而且又不是去谁家,说话也更方便一些。
“你还需要我特意问一句么?要是把你落下了,那还去个什么劲儿?”郑秉文看着沅彧道。
就他们三个,貌合神离的,没有沅彧也没办法凑一块儿玩啊。
他和祁黛山吧,虽说一起长大,但是立场不同,加上之前受伤的事情,连表面功夫都未必有心思维持了。
他和张望之吧,虽说没什么龃龉,但因着张全不肯松口站队到陛下那边,也没什么交情可讲。
张望之和祁黛山吧,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
也就是沅彧,既救了他,之前又和张望之交好,还派他去代为探望,更和祁黛山有过交手,还赢了。
听出郑秉文的意思,沅彧眨了眨眼睛。
“哎哟,”祁黛山叹了一声,“其实仔细想想也是真可怜,我们还能和谁一块儿玩呢?盲婚哑嫁的,衣服都脱了,凑合就凑合罢。”
沅彧闻言,想,这是在说他们不合归不合,至少互相之间不用虚与委蛇,可以露出本来面目的意思?
虽说话糙理不糙,可这也太糙了……仔细品品,这话除了糙,也讽刺得很……这小子嘴还挺毒。
于是各自收拾收拾,一起出去。
四个人挤到郑秉文的马车上,各自的马车则跟在后头,直奔长乐食府。
“挪过去些,别挤着阿彧。”马车上,郑秉文对其余人道。
郑秉文的这辆马车很大,四个人不说绰绰有余,正常坐的话绝对不至于挤,顶多不注意会坐到旁人的衣摆,但他们身上穿的又不是什么宽袖大氅,也不存在这个问题。
但沅彧就是被一下子挤到了车壁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在郑秉文提醒过后有所调整,沅彧这才有余裕说话:“你们知道离火街么?”
“知道。”开口的是张望之。
“陛下豢养了一支暗卫,暗卫营就设在离火街,”张望之继续道,“当时陛下下旨,离火街白日里正常经营生意,但酉时过半以后便禁止任何人出入,违者不论男女老幼、官身白身,一律杀无赦。”
还是一步明棋,沅彧感慨,姬无雪这就是摆明了告诉所有人他的的确确有一支暗地里的武装力量,但任何人都不许窥探,否则别怪他没有提前打过招呼。
然而用脚趾头想,也肯定会有人不信邪,何况离火街白日里正常经营,估计还是会有很多人想借机进去窥探一二,这就有意思了,既然过去了,哪怕做做样子总得买点儿东西吧?这就给了离火街进账。
且既然是明棋,一旦真的有人窥探到点什么,能保证不是假的,不是皇帝专门给你看到的?不能保证吧?
但是就算这样,也不能一个人都不派,否则岂不是一点动向都没办法知道了?于是又绕回了还是要买点儿东西上。
“这支暗卫有多少人?”沅彧饶有兴致地问,“你们都说。”
“我这里知道的是三千。”郑秉文道。
“一千。”这是祁黛山给出的数字。
“五百。”这是张望之知道的。
郑秉文就来劲儿了:“就知道你们张氏也不是一门心思钻在书册里。”
张望之有些无奈:“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张氏名声是好,但也不能一点政治敏感度都没有,否则能这么稳稳地扎根羽阳?早被排挤出去了。
“他们家那么多门生。”祁黛山倒是毫无波澜。
沅彧却想:别的不说,姬无雪是个做生意的鬼才啊。
“别说这个了,我还没去过长乐食府,有什么好吃的么?”沅彧眼见着他们有挖苦张望之的势头,转移了话题。
“吃倒是没什么吃的,烤肉还不错,胜在品类多样,肉也新鲜,”郑秉文就介绍起来,“除开这些,倒也有别的菜可吃,只是没烤肉出名,最主要的还是歌舞。”
“里头都是抄家时候被充入的官伎,可不是出名么?”祁黛山道。
沅彧倒没什么反应,所谓官伎,是获罪的官员家被充公的女人和小孩,把他们送入到乐馆、舞坊和食府之中,学习歌舞表演之类的技艺供人取乐。
都混到抄家了,要么灭族要么流放,被充公实在是一种恩典了,虽然地位低下,至少能活着,混得好的也能存下钱让自已过得不错。
类似于后世的主播吧,陪吃陪玩。
而且虽然都是地位低下,伎至少不用和娼妓与象姑一样给人睡,因为在大泱,除非你情我愿,不然睡官伎是犯法的事儿,一告一个准。
这一点倒是挺超前的。
“吃鹿肉吧,鹿肉好吃。”郑秉文没在意祁黛山的话,后者无非就是讽刺他不务正业,不理还好,一理没个完了。
“换一个,我不爱吃野味,膻味儿重。”这会儿吃野味不犯法,沅彧也尝试过,但是实在受不了野味的膻味儿,在野外混的总归要比养殖的味道重。
“不膻,长乐食府的肉烤起来可香了,阿彧尝过就知道,”郑秉文说,“要是吃不惯再换就是了。”
不过阿彧不爱吃野味么,难怪这会儿坐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香味,不像是熏上衣物的香,嗅着十分纯澈天然,却丝丝缕缕、幽幽暗暗,好似……还有点甜?
郑秉文不知不觉朝沅彧一侧倾斜过去。
祁黛山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张望之却忽地轻咳了两声,将郑秉文惊醒。
“你身上什么味道?”郑秉文回神坐好,却还是下意识问出了口。
沅彧方才也没注意郑秉文的动作,毕竟靠得近,一点点倾斜估计是为了方便说话,因尽管沅彧感到有些不自在,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
倒是郑秉文问这个,沅彧有些纳罕地抬起胳膊闻了闻袖子:“什么什么味道?我天天沐浴,没味道啊?皂角味还是澡豆味?考试的时候沾上墨了吧。”
说着,沅彧还检查了一下自已的袖子,发现并没有沾上墨,干干净净。
郑秉文就没再问了,他坐在马车里,耳根微微红了起来。
祁黛山看他那样,意有所指地叹了一声,眼睛落在刚才咳嗽的张望之身上。
郑秉文之前放过沅彧就是因为沅彧长得好看,他自已也是个爱打扮的,这会儿渴望亲近沅彧也不足为奇,不如说这人简直是把年少慕艾四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沅彧吧,似乎也知道自已长得不错,但是又仿佛对自已这“长得不错”能造成多大的影响没个概念,完全没发现也能让男人喜欢。
不,或许他知道,毕竟之前不还拿这事儿挖苦自已?
但是他似乎对羽阳这地儿的人“高看一眼”,是觉得他们这些出身高门氏族的人见过的美人不会少?
……那还真的没见过这么美的,按这势头,再过上几年长开了,有人为着跟他说句话大打出手也不无可能啊,祁黛山抽空想道。
倒是张望之这个一心读书的书呆子,居然能察觉到郑秉文对沅彧的特殊之处,还故意咳嗽,这才真的十分微妙。
沅彧也不知道另外三个想了些什么,看他们不说话,推已及人,觉得他们也是考试考累了,也不再说话,直到到了目的地。
坐在最外侧的张望之第一个踩着条凳下了马车,随后是沅彧和祁黛山,最后是郑秉文。
沅彧从没有好好逛过羽阳,家里缺什么一般都是其他人去采买,这些都是孙启这个家宰管着,不过沅彧对羽阳的一些标志性建筑还是知道的。
长乐食府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与其说长乐食府是一处建筑,不如说是一片建筑,高低错落的楼阁挨挨挤挤,最高的有五层,最低的也有两层,不仅飞檐翘角,各自之间还横架着可以通行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