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辇的轮子在马匹的牵引下碾过光滑石板铺就的宫道一路驶向紫宸殿。
宫闱之内,除非特许,须卸去兵刃盔甲、并下车马步行,尤其皇帝在的地方。
但沅彧就眼睁睁地看着中常侍下了车辇和卫士令交涉。
卫士令是九卿之一卫尉手下的官员,负责统领诸宫门卫、兼管巡逻,相当于宫廷保卫科科长,但因着宫殿不止一座,所以卫士令也不止一位,卫士令下面还有卫士长,也就是保安大队队长。
但紫宸殿前守着的就是卫士令本令了。
没过一会儿,中常侍没有重新上车辇,但车辇速度也放缓了,中常侍就在车辇的窗边跟着,一边走一边对着里头的沅彧说话:“沅小君子,这就快到紫宸殿了,稍后臣便叫您下车辇。”
“不搜查么?”沅彧问道。
就算是皇帝把他接过来,但卫士令竟然一点也不搜查他么?真不怕他携带管制刀具和致命毒药?
甚至连掀开车帘看看也没有。
皇帝这是太看得起自已还是太看不起他?
“沅小公子是陛下指名要接的人,皇权特许,哪里需要搜查,”中常侍带着笑意的恭维声从车窗下传来,“臣在陛下跟前侍候多年,还是第一次见陛下对谁如此亲厚,少不得以后还得多仰仗沅小君子泽被臣下呢,如若不弃,同陛下一般唤臣称心也就是了。”
沅彧觉得他的话听上去十分奇怪,尤其是那句“还是第一次见陛下对谁如此亲厚”。
但对于他的态度,沅彧也是答得很谨慎:“大伴折煞沅彧了,沅彧不过一介草民。”
称心也不多说,只笑道:“等沅小君子见了陛下,就能信臣方才所言了。”
他也这么说,左衡也说自已是皇帝最重要的人,沅彧总归不清楚这“重要”的分量。
他暗暗提醒自已:虽然皇帝才十九岁,但他不能真的当对方是个一般的年轻人,谨慎做事、低头做人,该跪就跪、该拜就拜。
一连默念了三遍,等称心叫他,他就下了车辇。
紫宸殿前台阶三重,每重九级,又爬了二十七级台阶,沅彧对台阶都要ptsd了,就是说古人对登高到底有什么执念!
等到了殿前,地砖都是汉白玉的,当然沅彧知道这就是大理岩,但即使如此,在古代,这样的建筑材料也就皇家用得起了且敢用了。
“陛下说过不必通传,沅小君子直接进去就是。”就在沅彧看向称心,等着对方给自已通传的时候,称心就比了个“请”的动作。
沅彧看紫宸殿周围五步一个宫人,宦官和宫女穿插,阶前还有守卫,眼皮跳了跳,目光定在一个坐在紫宸殿门槛上,小臂上搭着一本册子,右手举着一支毛笔不停书写的人身上。
这人很年轻,应该不到三十,但很明显是属于太史台的官,负责记录皇家历史的。
“这是太史台的刘勤大人,”称心低声道,“他是个油盐不进的,陛下不让他在里头待着。”
又催促他:“沅小君子快些进去吧。”
沅彧就跨过殿前的门槛,但跨了一半,眼睛就没忍住落在了刘勤的册子上,瞄到一句“某年某月某日 帝命尚食局摆膳 屏退左右 沅氏和次子彧直入紫宸殿 盖谕曰 无需通传”。
沅彧眼皮狂跳,他想起一些不太好的野史。
皇帝不让史官在身边跟着这事儿算是人之常情,毕竟谁都需要私人空间,但有些时候,人对于未知的事情总归会感到好奇,一旦好奇就喜欢追根溯源,实在查不到,就喜欢乱编乱传,传着传着,就渐渐没什么人在乎真相了。
毕竟追逐八卦才是人的天性。
看来不能在里面待得太久。
沅彧走过紫宸殿的门槛往里去,说是屏退左右,但紫宸殿实在太大,沅彧进去以后发现还是有宫人在内侍立的,只是越往里越少。
等看到珠帘后的坐着的那道人影,沅彧就心头一跳,屈膝要跪。
结果膝盖才下去不到一半,珠帘被猛然掀起后重新垂落撞击在一起的琅琅声响起,来人两手托住了沅彧的小臂往上抬起:“……不必跪拜。”
一把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这安安静静的紫宸殿中响起,像是大提琴的弦声,优雅又动听,一点不亚于现代那些以声音见长的声优。
沅彧没有办法不顺着那力道起身,只得低垂着眼不去看对方的脸,因为这样算是冒犯天颜:“多谢陛下。”
“何必试探,孤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对方直接用双手捧起了他的下颚,“了解的你桀骜不驯,也了解你的聪慧狡黠。”
“孤与阿彧神交已久了,”他道,“阿彧从观星阁来,难道对孤一点也不好奇么,不看看孤?”
十九岁是一个什么年纪?
沅彧对这个年纪很向往,如果他没有来到这里,十九岁已经去理想学校报到并上完了大一。
来到这里以后,提前加冠的那些人或许已经有了妻儿。
十九年的光景足够让一个人从流着口水话都说不出口的婴儿成长为一个高大的人。
沅彧抬眼看向捧起自已下颚的人——一位真正的古代皇帝。
他着一身光滑如流水的玄色袍服,上面绣着日月星辰,龙凤双纹,外头罩着一件黑色半透的纱,以至于之下的衣袍纹饰都朦朦胧胧,不可窥视。
再往上,越过突起的喉结、清晰的下颚线,男人嘴唇薄厚适中,鼻梁挺拔,一双狭长的凤眸里,瞳色犹如点漆。
俊美无俦,不怒自威。
沅彧其实很难get到西方人的好看,相比于高高的颧骨,深深的眼窝,蓝色或绿色的眼睛,东方人的长相更加符合沅彧的审美,就算是高鼻深目,也是高深得恰到好处的,不至于像是西方人那么锋利到过头。
还有白也是,东方人从古至今都追求白皙,本质上是追求白皙的所彰显的生活状态,只有生活富贵养尊处优、不被风吹不被日晒,皮肤才会白皙细腻。
然而本质上他们都是黄种人,淡淡的小麦色反而更加健康、看着更加有生命力。
沅彧从前也白,但是白得很健康,透着漂亮的血气,结果这一辈子就只剩下白了,身体底子不说一点没有,也都是他平时多吃多睡外加注意锻炼才养出来那么一点。
面前的男人估计从小爬惯了观星阁的楼梯,再加上从小习武,肤色就是沅彧觉得很好看的那种淡淡的小麦色。
骨相也是独属于东方人的骨相,五官优越,剑眉凤目。
尤其人所处的环境、他的性格是会对外貌有所加成的,所谓“样貌清正”、“贼眉鼠眼”一类的词就是如此。
尽管对方很可能是特意放松了面部的表情,以求让自已尽力显得温和可亲,但他眉宇间依旧萦绕着淡淡的阴鸷,透露着上位之人难掩的威仪。
在他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他。
姬无雪捧着沅彧的脸,很仔细地端详着。
面前的这个孩子占据了自已十九年人生的一大半,从后者出生开始,旧鄣每个月都会将记录着他日常生活的图册送至羽阳宫内的观星阁。
姬无雪自信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了解他的桀骜不驯,也了解他的聪慧狡黠,他的坚韧不拔、他的无能为力,他的反抗、他的顺从,他的旷达、他的小气……
甚至于衣食住行之类的细枝末节。
然而图册再怎么用心绘制,总归比不上真人。
姬无雪看着面前这张犹如凝脂一般的美人面,视线从淡色的唇出发,略过秀挺的鼻子,最终落向那双灵动澄澈的眼眸。
单看这双眼睛,就比画上要“活生生”得多了。
再加上眉心那颗小痣,蕴着淡淡的悲悯之感,看着就是玉塑的小仙童。
若不是两颊还有些因着年幼并未褪去的软肉,还不知道要怎么招人。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漂亮孩子,姬无雪想,等同于他的至亲。
人无法选择自已的出身,也自然无法选择自已的亲人,他从来都是被选择、被放弃。
被选择成为登上至高之位的那个人……先帝让他所有的兄长殉葬,他同时又是被放弃的那个。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姬无雪是恨沅彧的,倒不是恨他让自已陷入被忽视的境地,这种恨意源自嫉妒。
他嫉妒沅彧。
自二世开始,三世、然后是自已,他们以一种苛求甘霖般的态度一直期盼他的到来、等着他长大。
只是这种由嫉妒所催发的恨意逐渐在那些寂静的日与夜之中逐渐消融了。
其实有什么好恨的呢,姬无雪后来想,他们所期盼的并不是沅彧,而是沅彧能带给他们的东西。
某种程度上来说,沅彧和他是一样的。
他就看着这个孩子慢慢地长大,直到某一天姬无雪忽然意识到,自已等待的是沅彧这个人而不是其他。
他并不需要沅彧为他、为大泱做些什么,就只需要那样看着他,让他继续消磨自已每个孤寂的日与夜……二世三世都没有等到沅彧,但是自已会等到。
作为交换,他能给沅彧所需要的一切,金银财宝、如花美眷、王侯之位……只要沅彧想要,只要他有。
至于四世而亡,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的时候自然会尽力使得江山保全、百姓温饱,但就好像日升月落,从来也没有说哪个朝代只是因为君王的勤勉而万世不朽。
只有沅彧,只有沅彧是他唯一想要、也唯一能选择的至亲。
“阿彧快过来看看,这些是不是都是你平日爱吃的。”姬无雪放下捧着沅彧下颚的双手,转而拉着沅彧进入殿内,他重新撩开珠帘,让沅彧去看桌案上摆着的饭菜。
沅彧定睛一看,桌上摆着一堆好吃的——菌菇酱烧鸡、蟹黄豆腐、腐乳红烧肉、面筋圆子、葱花猪皮冻、炸藕合、炸酥肉、清炒藕带、莲子银耳羹、鸭血汤、桂花蒸米糕、鸭油酥烧饼、果酱酥山……
沅彧看得眼皮重重一跳,当即明白了内鬼是谁:“……瑛娘是陛下的人?”
这些菜肴的做法,一开始他倒是不止给过瑛娘,但做菜这事儿真的天赋勤勉缺一不可,前者还占大头,其他人手艺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没办法超过瑛娘。
所以后来他就只把菜谱给瑛娘了。
“那个叫做瑛娘的的确是阿彧的人,孤不过派人私下抄写过你给她的食方,带回羽阳后,派人仔细研究罢了,”姬无雪按着沅彧在桌前坐下,“还不知道是不是阿彧的口味。”
原来如此——倒不是沅彧轻易信了姬无雪的话,主要人家做皇帝的,有什么必要骗他呢?
而且这还用尝吗,光看卖相就知道八成是比瑛娘做得还好啊,毕竟瑛娘做得再好,那也是一个人,怎么比得上皇帝的尚食局啊。
沅彧可耻地有些动摇……不行!这是糖衣炮弹!顶住!
姬无雪见沅彧的目光落在那碗果酱酥山上,眼底滑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沅彧身体不好,生冷的东西都是控制着吃的,尤其这会儿还不到夏日。
沅彧确实眼馋那碗果酱酥山。
有一年夏天实在热得受不了,沅彧就让人悄悄找了硝石,窝在房间里制冰。
毕竟冰块这东西在古代是稀罕货,冬天从河里挖冰块储存进冰窖,热的时候再拿出来使用,因此每个人的份例都是有数的。
而且那样的冰沅彧也不敢吃,他就用烧开放凉的水混上果酱,然后隔着容器放进硝石制成的冰里冻,冻成冰棍慢慢舔着吃。
可惜的是一个不小心吃多了就闹肚子了,半夜还发热,被迫大夏天喝了好多天的汤药。
还不能告诉别人原因,只能说半夜喝了凉水。
后来大一点倒是好多了,但也不敢多吃。
但人的本质就是越是吃不到的东西越是馋得慌,尤其桌上这碗冰还不知道怎么就削成了碎的,淋着红彤彤的的果酱,看着特别馋人。
到了羽阳之后沅彧一方面是因为天还不热,另一方面是怕盯着自已的人太多,也没想到给自已做碗。
“你那制冰的法子藏着也是好事,”姬无雪将果酱酥山的碗推到沅彧跟前,“可惜破绽颇多。”
什么意思?沅彧闻言,顿时心头一凛。
姬无雪倒是一点也不瞒着:“给你找硝石的是先帝派去保护你的人……现在是孤的人了,给你把脉的也是太医署的人,这其中从头到尾的破绽都是孤给你扫干净的。”
“用饭罢,生冷的东西少用些。”姬无雪说完,倒是不管沅彧心绪如何复杂,催促他先吃饭。
沅彧讷讷点头应了一声,拿起了筷箸,但是头一次面对这么多好吃的还食不知味。
姬无雪和他同时拿起筷箸,间或让沅彧吃点这个吃点那个,沅彧一一夹到碗里,虽然食不知味,但给自已吃得肚皮溜圆,根本没塞下几口果酱酥山。
吃饱之后,他就放下了筷箸。
姬无雪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看他放下筷箸了,也放下,招人带沅彧下去盥洗。
沅彧跟着宫人下去,架子上放着水盆、牙膏、牙刷和牙杯。
沅彧用牙刷沾起牙膏闻了闻,和自已平时用的味道差不多,只是似乎还加了些别的名贵香料,闻上去要比自已的还要高档一些。
他有些木然地刷完了牙、然后漱口、宫人就上前给他替换了水洗脸。
其实被这么细心地对待,说实话,不可谓不享受,但一想到自已来到这里以后,从小到大都活在监视下,就又感觉特别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