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问题来了,祁黛山把自已抓去郑氏府宅存的又是什么心思?
要知道,之前郑秉文没受伤,他和郑秉文之间的冲突还能瞒得住,但这会儿郑秉文被砍了一刀,据说还是昏迷不醒,这事儿八成就瞒不住了。
要是伤得不重还好,要是伤得重,古代的医疗条件,郑秉文八成不好了。
会被放弃的吧?
但郑秉文毕竟是家主这一脉的嫡子,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家里放弃他是一回事,一码归一码,自已也未必能活成。
祁黛山把自已带过去是为了卖郑氏一个好么?
还是说……
祁黛山的父亲是治粟内史下属的太仓令,这一点很值得深究啊。
在治粟内史这样的大官麾下做事,见微知著,祁氏必定依存于郑氏,但更微妙的是,祁和郑毕竟不是一个姓氏。
长官强盛的时候,做下属的自然马首是瞻,但如果情况调转呢?
要是抓住了上司的小辫子,一跃而上……利益当前,可不会有人讲究什么吃相。
“如若局势有利于你,你是要将我当枪使?”沅彧想明白,只想冷笑。
可惜的是现在的情况由不得他。
他还有半句没说呢,要是情况不利,他八成要和郑秉文一起去死。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才入学第一天呢,羽阳的这些氏族,官场的这些波云诡谲,当真恐怖如斯。
沅彧指尖微微蜷缩,脑子里思考着对策——反正他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祁黛山看着他,微微一笑,“沅同席如此聪慧,想必没有那样容易……香消玉殒。”
去你妈的香消玉殒,不会拽词就不要乱用!
沅彧心里暗暗骂着,想了几个招,但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且行且看了。
见沅彧没有接他的话,祁黛山又笑了一声:“不若期待一下郑秉文早些咽气?”
沅彧想:你倒是期待郑秉文早些咽气,他一咽气,事情闹大了,你们家再闹一闹,上达天听,你父亲就渔翁得利了。
想到这里,沅彧脑子里又是一激灵,他克制不住地想,祁氏和郑氏这两家是归属于吕相呢还是归属于皇帝呢?
这可是涉及到国家的财政大权!
卧槽,卧槽卧槽,沅彧在心里大喊,新号别搞啊!
“你该盼望他咽气的,到时候我一高兴,说不定能保下你。”祁黛山说。
他说得没错,这件事情说到底算是郑秉文有错在先,沅彧说到底最多能判个贿赂司业,但这贿赂二字还真的要打个引号,因为当今把那十五个军队行伍出身的子弟塞进潜鳞学宫难说不是也走了后门,处理得当的话,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命至少是能保住的。
再者说,谁家还没点走后门的行为呢。
但前提是他投靠祁黛山,也就是投靠祁家和祁家背后的势力,吕相那边或是皇帝那边,二者必定是择其一了。
站队是把双刃剑,有来自其中一方的庇护,当然也会有来自另外一方的攻击。
沅彧能和拥有清贵之名的张氏子弟张望之凑在一起,就是不想这么快就站队,能有条退路。
按理来说,他作为一个吃着朝廷俸禄的郡守的儿子,是该站队皇帝的,可也有句话叫做“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氏族”,在并不清楚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情况之下,站皇帝也有些太鲁莽。
何况他还不清楚郑祁两家到底归属于哪方呢。
就算这会儿知道了也未必有用,但好歹得知道万一真死了头七回来该找谁报仇吧!
等等!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氏族!
他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之所以有“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氏族”这句话,就是说这些氏族为了保全,不会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以免鸡飞蛋打全都玩儿完。
他不需要知道郑祁这两家是站队了谁,因为不存在这样绝对的事情,墙头摇摆是这些氏族的惯用求生之道,他只需要知道,郑秉文和祁黛山这两个人谁更有本事保全他的命就好了。
他抬眼看着和他一起坐在马车里的祁黛山,拳头握紧的同时,心里已然做好了决定。
郑氏的府宅坐落于羽阳国都主干道的西侧,作为羽阳的氏族,自然人口不少,府宅的占地面积自然也不可能小。
他们从潜鳞学宫出发,马车足足行驶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即使如此,也只是到了郑氏府宅的大门而已。
祁黛山让随从通报,都没有下车,等了好一会儿,马车直接从郑氏府宅的一边侧门行驶了进去,又约莫过了五六分钟,马车才又停下来,随从对着车内说已经到了。
祁黛山看了沅彧一眼,便起身从马车上下去。
随从放了踏脚,他没踩,还踢到了一边。
沅彧出来的时候,他向着沅彧伸出小臂。
然而沅彧哪里敢搭上去,况且并不高,他也不看重什么仪态,直接轻轻一跳,只是往前窜了两步而已。
祁黛山倒也没说什么,不如说他和沅彧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个动作都是在试探,试探沅彧的深浅,试探沅彧的性格。
判断他可能会做的事情,他的立场。
“良禽择木而栖,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在这羽阳国都之内,想要独善其身那是痴心妄想,就连张氏……”祁黛山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已经到了,他前头是引路的郑氏仆役,沅彧和他在中间,身后是他带来的随从,虽都不多,但前中后加起来也有十八九个人。
这些个羽阳的氏族啊……沅彧心底微微叹息。
“怎么不说话?”祁黛山没有听到沅彧的回应,发问道。
沅彧偏过头看向他,避重就轻道:“谬赞。”
这是在回应祁黛山说“良禽择木而栖”一句。
祁黛山听到这句,倒是忽地笑了一下:“不错,脸皮没有看上去那么薄。”
你才厚脸皮,沅彧心里骂,不,你是神经病!
今天要是死不成,一定找个机会狠狠挫挫这人的锐气。
沅彧心里想着,没一会儿,他们就走到一处屋舍前,屋舍内前前后后人群众多,但在他们到来以后便都整齐列队离开了院内,不一会儿,里面就有人出声让他们进去。
沅彧便跟着祁黛山进去。
谁知进去了之后,还得隔着珠帘和座屏人说话,祁黛山对着里头一礼,沅彧连忙跟上。
“父亲派我来看望秉文,不知世叔在此,小子冲撞。”祁黛山开口道。
里头便传来一个较为儒雅的中年男人的声音:“无碍,你要看望秉文,那便进来罢。”
沅彧心底“咯噔”一声。
里面的人被祁黛山称之为世叔,那应该就是郑秉文的父亲,也就是治粟内史大人本人了。
里面除了他的声音,沅彧只听得一些布料摩擦声,况且能这么轻易地就叫祁黛山进去,沅彧想,郑秉文怕是危险。
而且……能做到治粟内史这么高的官,郑秉文这个父亲能看不出来祁黛山、或者说祁氏的目的吗?
该不是要把祁黛山骗进去杀?
不、不不不,沅彧将这个念头赶出了脑海,祁黛山死在这儿更没办法收场,而且祁黛山在潜鳞学宫把自已带过来这是众目睽睽之下干的事儿,郑秉文受伤的事情已经传出去了。
区别不过在于郑秉文究竟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死掉。
要是郑秉文没死还好,死了,祁氏必定借着这件事情暗地里咬郑氏或者治粟内史本人一口,说他教子无方。
这对于有官身的人来说是一件比较严重的指控,要是搭配上其他的把柄,未必不能把人拉下马的程度,古人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试问连自已家都管不过来,还能为国家做事吗?
“诺。”这边沅彧正想着,祁黛山就应承一声,依言抬步要进去看郑秉文了。
“沅氏的小子也进来。”结果里头又传出这么一声。
祁黛山脚步顿了一下,但没回过头看沅彧,尽管他此刻特别好奇沅彧是个什么表情。
沅彧没有表情,但他不可避免地感到紧张,往小了说,治粟内史啊,国家财政大员,本身见到的机会就不多,往大了说,祁黛山是没事,他不一定啊。
但人家都叫了,沅彧杵着不动显然也不现实,他行了一礼,随后应声:“诺。”
就抬步跟在了祁黛山后面。
有侍女撩起珠帘,他们就进去了,随后就是绕过座屏。
那座屏漆黑,上面绘制着朱红色的兽面纹,看着十分厚重大气,沅彧认不出来,但大抵就是瑞兽或镇宅用的凶兽一类。
“见过世叔。”进去之后,祁黛山又是一礼。
“见过大人。”沅彧头都没来得及抬。
治粟内史郑宏郑远志今年四十余岁,他蓄着胡须,眼神却精明如点漆,虽说算是文官,但生得高而结实,并不文弱。
“闲话少叙,要看便看罢,”郑远志坦然说,“请了太医署的从桑先生来看过,说是最多明早之前,还是像是现在这样一直退不了热,那就凶多吉少了,就算能活,也会烧成痴傻。”
沅彧悄然抬眼往床榻上的人看去,那人没有盖上被褥,赤裸着上身,只穿了件雪白的薄裤,刀伤在肩头,简单包扎着,血是止住了,但他浑身烧得通红,一个侍女跪坐在旁边,用浸湿的巾帕擦着他身上的汗,就是不知道用的是冷水还是热水。
再往上看,少年生了一张姣若好女的娃娃脸,秀眉皱起,嘴里喃喃,很痛苦的样子。
“没有别的法子了么?”祁黛山问道。
郑远志倒是有问必答,只是情绪不显:“那是从桑先生。”
从桑先生不知姓氏,却是天下也难寻的名医,先帝在的时候就投身太医署,手握着诸多良方,活人无数。
可以说,如果从桑先生也没办法,那么就等于毫无希望了。
“小子斗胆,可否看看令郎的伤口。”沅彧却忽然出声道。
郑远志和祁黛山都猛然看向他。
后者是不敢相信他会如此大胆,前者么,郑远志用那双点漆似的精明眼睛看向他:“怎么,想要自证清白?”
“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小子自作孽被人钻了空子,不是你,也还有别人。”郑远志接着道。
“今日你未必会死在这里。”郑远志盯着沅彧道。
沅彧想,你这话说的,也就是未必能活着离开了,但面上仍然恭敬,开口道:“诚如大人所言,这其中是怎么一回事,沅彧心中也是有数的,因此提出要看小君子伤口,也并非是为了多此一举好自证清白。”
“小子是想看看,小君子是不是真的没救了。”沅彧如实说。
郑远志望着他:“这么说,是你有法子救他了?”
不等沅彧再说话,他继续道:“你可知,这伤口看了,你却救不了他,今日必死无疑?”
沅彧自然清楚,郑秉文被人砍了一刀这件事情严格意义上来说怪不到自已头上,自已顶多就是个被牵扯进来的诱因,郑秉文这是自已不着调被人钻了空子。
就好像郑远志所说的,他未必会因此而死,只需要给个信号,投靠祁黛山,顶多被打一顿然后带走,说不定还是能剩下一口气的。
可要是看了郑秉文的伤,却救不了,那郑秉文的死就完全可以说是他的责任了。
然而沅彧还是想要赌一把。
就因为他不想站队,不想仰人鼻息,就算要如此,那么那个人也得是自已看中,自已乐意为之做事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逼迫着不得不站队。
何况,沅彧看向床榻上的人,不管怎么说,这还是个孩子,尽管很可能是一个熊孩子,可罪不至死。
一条人命,沅彧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它就这么没了。
“小子知道。”沅彧道。
祁黛山看着他,一时心下复杂,不知他是个毫无顾忌的赌徒还是人如其表,真是下凡渡人来的仙童。
不论如何,从桑先生都没有法子救的人,沅彧自此算是废了。
思及此,他眼底闪过一丝漠然,继而面上换上一副喜色:“真有办法?需要什么尽管说来,我家也有许多珍贵好药!”
“既如此,看就是了。”郑远志说。
不论如何,是沅彧自已找死,而他躺着的这个儿子八成已经没救了,死马当活马医,最多也就是死得快一点或慢一点的区别,兴许还能快些解脱。
“取滚沸的水烫过的干净刀刃来,我割开这包扎,以免解开的过程中过度牵扯伤口。”沅彧立刻道。
“听到了?还不快去!”郑远志对那个给郑秉文擦汗的侍女说道。
“诺!诺!”那侍女吓得连忙下去取东西了。
沅彧等她拿了回来,就半跪在了床榻上,去割开郑秉文肩头的包扎。
伤口揭开,沅彧心下就狠狠松了口气——他一猜就是,被砍了一刀之后高热不退,八成是炎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