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雪说送他回去,就真的只是送他回去,等把沅彧送到门口,他甚至没有进去喝杯茶的意思,确定沅彧前后脚都跨过了门槛,就转身离去,沅彧也只来得及稍稍道别,就看见人的背景渐行渐远,拐过一个拐角就消失不见了。
说起来,姬无雪说是送他,还真就是单纯地送他,沅彧想,回来还是坐的他自已的车驾,赶车的人也依旧是沅绮。
就为了跟这么一趟,沅彧一边往自已房间的方向走一边有些无语地笑了好一会儿。
红香迎上来,看他似乎很高兴,眉间挂上了点疑惑。
沅彧见状,右手握拳抵在唇边掩了掩的同时收住笑意,问她:“小丹霞呢?”
“女君子出门去了,”红香回禀着,顿了顿又道,“说起来,也是和主子前后脚出的门,只是临出门前叮嘱,说是晚膳暂且不必备着她的份,说是会晚些回来,在外头就吃了。”
“是有什么话要说么?”红香看沅彧似乎有些踌躇。
“……唔。”
沅彧确实在思考,不过思考的结果还是暂且不告诉小丹霞自已替她在姬无雪面前要来了一份庇护、必要时候可以护着她。
总归用不上是最好的,底牌就是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能拿出来的东西,不是他不信任小丹霞,而是因为他太了解她。
那小丫头常年管着她的父亲交给她的产业,摸的钱多,见的人也多,胆子不比自已小到哪去。
姬无雪要是在她跟前,她或许会因为敬畏而收敛,可姬无雪不在,若是忙不过来,她能把前者派去的人当驴使。
想想那场面,到底是姬无雪派来的人,沅彧还是想着稍微尊重一些地好。
这么想着,沅彧摇了摇头,只道:“我回屋里看书去。”
红香也就没有再问些什么,转而跟上沅彧,想着沅彧看书,她就在一旁端茶递水,又或者沅彧写字,她就替他磨墨——沅彧并不是那种会沉浸式看书受不得打扰的人,他看书一方面是确实喜欢看书,享受那种获得更多知识的感觉,另一方面,也差不多就是为了打发时间,有时候看到无聊了,还会突然把书丢开,随手扯过张纸,要么写上几划,要么就乱抹几笔之类,写的画的主题可以说都十分随性,但总归是脱不开惯例。
如今骤然从过去的桎梏之中脱身,他画的主题也变了,在白纸上勾勾勒勒,画的是一副抽象画,一个线条小人举着两把同样用线条划出来的枪,对着两侧突突突,发射出去的都是墨点子。
画着画着兴致上来,又在旁边画了另外一个线条小人,举着书本摇头晃脑。
“哈哈,张望之……再来个郑秉文和祁黛山。”他笑了两声,低声念着就把撑着伞的自恋小人郑秉文和脸上贴着张画有笑脸的纸、纸张下的嘴却是向下弯曲的圆弧的小人祁黛山画出来了。
还有面无表情、腰间别着Q版简易小刀的辛驰、双手叉腰很神气的小丹霞。
沅彧还把家中孙启他们几个也都画了,看着十分抽象,但其实都抓住了精髓,红香看着自已扎着对称的发髻的线条小人,抿着唇笑;“主子把我和丹霞女君子画得差不多。”
“漂亮神气的女孩子都是差不多的,”沅彧笑着哄她道,“有本书里的主人公说女孩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甩出去的泥点子,自然再怎么千奇百怪也不奇怪了。”
红香哼道:“分明是主子偷懒图好玩儿不好好画,就说这些话哄人。”
沅彧也擅丹青,只是更擅长画山川草木、鸟兽鱼虫,工笔差了些,就算画出来也是一板一眼,没有什么神韵。
红香知道这个,这么说也是心知沅彧不会生气,小小地挖苦一下沅彧。
沅彧领会到,也确实没怎么在意:“画么,尤其是画人,能认得出谁是谁就好。”
“若是找个人来我比照着画,又要被说有形无神、画得不像了,”沅彧继续道,“这些虽简陋,谁敢说画得不像?再者说也没那么多能把人画得神形兼备的妙手,能二者得其一就算是对得起笔墨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又勾画出个小人。
那小人线条都要比别人画得长些,因着冕旒指向性太明显,沅彧在这个小人的头顶画了一只三个角的皇冠。
“……这就齐了。”在这羽阳,与他关系紧密些的也就这么些了。
沅彧将笔丢在笔洗里,在红香赶忙伸手收拾的同时捏起纸张扬了扬, 使得墨迹干透,随后找了点浆糊,往后头的博古架上一沾,满意地点了点头,想:果然这么传神的画是值得挂起来的。
红香倒是不知道最后那个戴小冠的人是谁,但见沅彧把画纸贴起来,似乎很满意的样子,也乐得不行,笑道:“主子若是喜欢,找人装裱了再挂也使得。”
“那倒不至于。”沅彧看够了也高兴够了,转过头又坐下看起书来。
第二日又起来上学。
要说第二日沅彧在学宫里头最要紧的两桩事情,那就是姬无雪将夏苗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定在五日之后,也就是说沅彧除开得知消息的当日,只需要再上四天学,第六天就可以跟着队伍去翠郦山了。
其次就是祁黛山,这人倒是趁着休沐日马不停蹄地写完了他那篇给定边之策写的评注,甚至还修了一稿,可怎么也不满意,还希望沅彧帮他看看。
沅彧那篇定边之策字数就挺多的,祁黛山写个评注竟然比他这个写原稿的字数还要多,沅彧一边头皮发麻,一边耐着性子,好容易才趁着课后的时间看完了。
“挺好的了。”沅彧真心这么觉得。
光是字数就远超他人,辞藻修饰也很不错,也能看出来十分用心,在沅彧目前所见的几篇之内也算得上前列。
“猜到你会这么说,”然而就是知道这一点,祁黛山才会觉得不满意,“再如何,总归不是最好,既然不是最好,便还要再修。”
沅彧无法反驳的同时只觉得祁黛山是top癌,劝了两句还没用,也觉得祁黛山这就没意思了:“别说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们才青带,再怎么样,就算是论资排辈也暂且轮不上,你想早些入仕,就算是写得甩旁人八条街也未必有用。”
祁黛山抿了抿唇。
张望之也道:“你的难处我们也都知道些,可这世上有难处的也并不止你一个,且打出名声来,再过几年自然有机会。”
“阿彧写出那么厉害的策论、陛下和司业都还那么看重他,他也尚且没有谋得一官半职,也就是这几年的功夫,左右这么多年你也挨过来了,也不差这几年的功夫。”郑秉文也跟着劝。
沅彧眼见着越说祁黛山脸色越不对劲了,赶忙打断:“行了,都别说了!他自已难道不清楚这些?也不必一遍遍重复着劝。”
这又跟揭人伤疤有什么区别,也是他开了个不好的头,再者说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他说完这句,视线落在祁黛山身上,声音都轻了不少:“其实解决问题的方式也并不只有出类拔萃一种,只是或许这样的方式能让你更轻松?”
“我也就是前两天才想开一件事,这件事也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沅彧慢声道,“那就是人活着有时候并不能奔着轻松去。”
“那要奔着什么去?”第一个发问的不是祁黛山,反倒是郑秉文。
“人活着,就图一个字,”沅彧说着,唇角就勾勒起来,“那就是‘爽’!”
“不信你问问郑秉文,这人被砍了一刀,可他原本给人安排的下场还要搭上一个好姑娘,”沅彧看着祁黛山,“这事儿不还是你去办的?”
“……他倒是什么都跟你说。”祁黛山眉头松了松,转而睨了郑秉文一眼。
“这不是最重要的,你就问问郑秉文这会儿爽不爽?”沅彧示意郑秉文开口说两句,接着自已往后一靠。
快夏天,好天气越发多起来,几人还是在学宫的亭子里头坐着,沅彧只往后一靠就落在阳光里头,惬意地舒了口气。
“我那庶兄如今在我眼皮子底下呆着,活得还不如看家护院的狗招人喜爱,家中的仆役都能骑在他头上,成王败寇,我如此‘争气’,父亲也就懒得管了,只当不知道。”毫无疑问,郑秉文是爽的。
他学着沅彧把自已投入阳光下:“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前几日还寻死来着,我自然得叫他长长久久地活着。”
“毕竟好歹也算是‘兄长’,他想要我的命没要成,当弟弟的怎么也不能有样学样。”
沅彧不予置评,还是那句话,杀人者自然也要承担失败的后果。
“看看,你也不是不会干坏事。”沅彧是在对祁黛山说话,
他闭着眼睛享受着——其实相比起现代,古代夏天的温度并不算多高,最热的时候也就一两个月,其余都热得并不过分,只是没有空调的状况之下也尤其难熬罢了。
他得趁着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好好享受这大好的阳光:“与其还维持着这份桎梏自已的良善,有时候反其道而行之,做个彻彻底底的坏人,未必不会是另一番田地。”
祁黛山坐在亭中,他长久地注视着沅彧。
最近的太阳是真的很不错,就连张望之一开始落座的时候也是选择的能晒到太阳的位置。
可是那样好的阳光对于祁黛山来说太过炙热,炙热到仅仅多注视片刻,就仿佛被灼得睁不开眼。
即使如此,他也仿佛被攫住了心神,并没有将视线挪开片刻。
或许沅彧说得没错,他本身就不是个好人,就算再怎么挣扎,阴暗处才是最适合他的环境。
然而待在阴暗处……这件事仿佛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只要能看到不远处那抹带着灼热的光,阴暗处仿佛也就并没有那么冷。
“或许……”说着,祁黛山闭了闭眼睛。
亭内无人再开口说话,一时便寂静下去,而在课钟响起来之前,他们还能在这处多安静享受片刻。
很快便到了夏苗的时间,按规矩,文武百官都可以携带家眷一同前往翠郦山,只是大多除了仆役,也只带家中的正妻以及较为看重、视为继承人的孩子,每家的人算起来也并不多。
即使如此,架不住官员本身就不少,沅彧没有官身,又没有长辈领着——辛驰是直接骑马的,压根不坐车——位置在队伍末尾。
往前望去,队伍乌泱泱地望不到头。
以至于即使知道大部分都是跟着姬无雪去办公的,沅彧依旧忍不住怀疑起翠郦山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么多人去打猎。
真的太热闹,估计队伍前头姬无雪那边还好,越靠近末尾,随意交谈说话的就越多,沅彧一开始还凑热闹,被人认出来是写出定边之策的原作者,还被不少人找着说话,然而坐在车驾之中没有半日,不堪其扰是一回事,坐车也是个辛苦活。
想当初他来羽阳都没有像这样赶路过,到了正午,队伍在郊外驻扎休憩的时候,沅彧头晕到脸色发白,靠在车驾上不想下去,自然也吃不下什么东西。
身边的人跟来的除开几个扈卫也就是孙启和瑛娘,红香留守在家中,小丹霞还在忙着带手底下人熟悉印刷的事宜,也没办法跟着,
好在瑛娘看出沅彧的不舒服,也没有让他吃些什么,而是将水囊递给他:“主子慢慢喝点,趁他们用饭休憩的功夫歇歇。”
说着这话,不光瑛娘,跟着的人都十分担忧,本来也没必要跑这一遭,沅彧身体本身就不好,原先在旧鄣的时候,家中的君子们外出打猎,若是带上了沅彧,便也不会去很远的地方。
如今到了羽阳,先是从桑先生帮着诊治,这几日看沅彧性子也明朗许多,身体慢慢有了些起色。
这会儿又开始折腾了。
瑛娘自然不敢埋怨陛下的不是,可也说不出什么好来。
正想着等会儿沅彧好些了该劝他用些吃的,不然午后赶路更难捱,却听得车驾外头一声马儿的嘶鸣,随后是一声耳熟的高喊——中常侍称心的声音。
在替陛下喊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