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红香就带着人过来伺候他穿衣和盥洗,沅彧被伺候着穿上了潜鳞学宫的弟子服,又用牙刷沾着自制的牙膏刷好了牙。
说起来,这个时代的有钱人也是会刷牙的,牙刷是铜的,上面的刷毛是动物的毛发,和后世的牙刷并没有大的区别,只是其他人会用盐混合其他比如茶叶粉末的牙粉,沅彧是用自已做的牙膏——盐加上薄荷叶子捣成的汁,再混合茶粉、橘皮粉、柚子叶粉、桂花粉调制成膏。
他还想七老八十都能吃肉呢,所以每次刷牙也特别仔细。
等洗好了脸,就坐到铜镜前头,让红香给他梳头。
他还未举行过及冠礼,因此头发都不能全梳起来,红香给他用潜鳞学宫发木簪子在颈后挽了一束,又用浅青色的发带绑了几道固定,剩余的部分顺着头发一起垂落。
其实沅彧很有些烦这头长发,但古人重视这个,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因此甚至不会轻易理发,就算要修剪分叉的那点都要翻个好日子,还要请专门的人来修,甚至有刑罚是把人头发剃了,叫做髡刑。
髡刑算是很严重的刑罚,被施以髡刑的人就算自已不会感到受辱羞耻而死,也会被人看不起,但凡一个长了眼睛的人看到被施以髡刑的人,都会不屑与之为伍。
红香每次给他梳头和洗头的时候也是大气不敢喘,要是头发不是自已自然掉的,是她力道重了梳断的、洗断的,哪怕沅彧自已都不介意呢,她就会自罚自已少吃一顿饭。
这个时代的人普遍还不是一日三餐,而是一日两餐,时间大概在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当然有钱人例外,只要有钱谁管你一天三顿还是五顿呢?只是像是红香他们这些人能吃饱就会很感恩了。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吃了瑛娘做的小馄饨,沅彧就戴上之前叮嘱过红香要准备的魔方和点心去上学了。
唉,上了马车之后,沅彧叹气,原先在现代的时候上学要赶早八,现在早七,日子果然是越过越倒退。
这还是上学的时候,要是往后入仕,说不定还要更早,苦也!
结果刚到学舍,却看见众人一没准备温书二没准备上课,来了的人把名字翻了算是点卯,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些什么。
看到沅彧提着个小布包进来,却无一例外齐刷刷地看向他。
那聚集起来的一道道目光几乎让沅彧头皮一麻,他不得不在心里拉起了警报——头天正式上课,这么多人齐刷刷地看自已,很明显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张望之在自已的座位那边站着,没有站出来,但一副很想站出来的样子。
沅彧不明情况,但他也并不拐弯抹角:“诸位同席怎么全都看我?”
就有个人推开身边的人站了出来,他对着沅彧问:“你就是旧鄣沅彧?”
沅彧见他没有以礼相待,也没有多客气,只是答:“正是。”
对方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地嗤了一声:“你可知羽阳郑氏?”
沅彧只觉得他在拷问自已,但是越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越是要实话实说,这样就算是真的摊上了什么事情也好辩驳,于是如实道:“有所耳闻,羽阳郑氏如今的家主是当今的治粟内史大人。”
他来羽阳,自然不可能对朝堂一点了解也没有,治粟内史是九卿之一,大概就是农业部部长以及财务部部长,管理农业生产以及税务问题,等同于国库的掌权者,下设太仓令、太仓丞,掌管国库中粮食的贮存,平准令、平准丞则掌管京师及诸郡物价。
沅家家主,沅彧的父亲是郡守,也和平准令麾下的属官打过交道。
“知道就好,那你可知内史大人家中的嫡三子郑究郑秉文昨日夜里被砍了一刀,如今在家昏迷不醒?”那人继续道。
沅彧听到这里不得不打断他了:“容我打断一下,请问这位同席,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要说郑同席昨日被我砍了一刀?”沅彧张开手臂转了一圈,“不是我妄自菲薄,就我这样,能拿得起沉重的刀刃?”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沅彧会这么说话,但不得不说,沅彧的话虽然糙是糙了点,却也是肉眼可见的事实。
沅彧生得纤瘦,腰肢被腰带一勒,简直细弱得不像个男子,何况他才十五岁,个头在一群跑跳打闹大的同龄人之中虽不算矮,但也并不算高的那一类。
看上去确实扛个刀刃都费劲。
见这人被沅彧噎得说不出话,便有另外一人站了出来,这人倒是有礼多了,他先冲着沅彧一礼,然后自报家门:“我名祁青,字黛山,父亲是治粟内史大人属下太仓令,这人是我一同长大的奶兄弟,他行事冲动,我代他向沅同席赔个不是。”
奶兄弟就是奶母的儿子,一般这种人都会从小跟在自家主子身边,如果自家主子入仕,基本就是心腹和左右手,也因此,奶兄弟的地位基本就是看他跟随的主子的地位。
治粟内史已经是大官,太仓令这官也就低了一级,不好得罪,沅彧心里叹了一声,不得不顺着台阶下来,回礼道:“我也有不得当的地方,但我今日一来学舍就被诸位同席这样盯着,实在是一时间慌了神,不知可否告知事情始末,好让我能帮上同席的忙。”
“帮忙谈不上,学舍不是说话之地,但既然沅同席有这份心,少不得与黛山走一趟郑氏府宅,若真不是沅同席伤人,今日便算黛山得罪,之后要杀要砍,黛山没有二话。”祁黛山这个人有礼是真的有礼,但行事做派十分强硬,他让之前问沅彧话的那个人连带着另外几个把沅彧围住,这架势,要说是绑架也毫无区别。
沅彧叹了口气:“看来我今日是遭了劫,也罢,清者自清,不必如此,我随你走一趟就是了。”
他想着治粟内史确实是好大的官,到现在了都没有一个司业过来,祭酒就更别说了,便想果真哪里都是看人下菜碟,潜鳞学宫也并不例外。
若有一日,看他把这些嚣张跋扈的官吏氏族统统都杀光一了百了。
不过这也就是心里想想,沅彧暂时还是不敢说出来的,不然多的是人要搞死自已。
见他这么配合,祁黛山倒是挑了挑眉,他生得算是这个年纪当中比较高了,看上去是那种带点武艺在身上的文人,面容虽未完全长开变得成熟,但已经可以窥见往后的俊逸非凡。
“沅同席莫怕,虽则内史大人身居高位,却并不是不辩是非之人,走罢。”祁黛山扣住沅彧手腕,将他拉得一个转身。
沅彧觉得他这手铁钳也似,但如今也是毫无办法,只得破罐子破摔往后边张望之的方向看去,只盼望这人就算不能帮上忙,也想办法跟他家里通知一声。
张望之答应了,眼神面容却满含愧疚。
沅彧被拽着往外走,但祁黛山步子太大,他不得不三步并两步赶上:“慢些。”
祁黛山见他跟得吃力,反而加快了些脚步,气得沅彧只想不管不顾狠狠咬他抓着自已手腕的那只手一口。
好在他们很快出了学宫,沅彧本来寄希望于自家马车还在能有个人,但原先那位置是空着的,想必是回去吃饭了才会回来,也起不到作用了。
沅彧被祁黛山拽上了另一辆马车。
待到坐定,沅彧有些没好气了:“说吧,什么丢人事不能在学舍透露的?”
等马车被赶着行动起来,祁黛山这才松开了他的手腕,沅彧便赶紧揉了揉。
“你确实不笨,”祁黛山的语气里含着笑意,“也没有我想象中驯顺。”
“便是只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沅彧看向他,“何况猜也能猜到了。”
“我初来羽阳不久,平日里也并不如何出门,除开昨日认识一个张望之,和其他人都没有利害关系上的冲突,突然和个内史大人家的君子牵扯上,怎么想也不对劲。”
这里的君子不是后世所说的君子,而是对有官位家的儿孙的称呼,像是沅彧自已,在潜鳞学宫的时候,他会和同学之间互称为“同席”,但在老家,一般人见了他也称呼为沅小君子、彧君。
“八成是这位郑小君子单方面与我有什么矛盾,结果没找到我的麻烦,却被人找了麻烦,所以我便被动有了嫌疑,算我倒霉。”沅彧继续道。
祁黛山闻言,低声笑起来:“倒是一点不错,但就算是我今日得罪你的赔礼,我同你细说说。”
“潜鳞学宫三年一招收,数额拢共百名,如若记得不错,你进学宫,是托了林大家的关系。”
沅彧精神一凛。
祁黛山看他眼眸闪烁起紧张之色,继续道:“林大家四处游学,是研究数理的大家,恰巧同学宫中教授数理的裴司业是至交的友人,裴司业不是教我们这些青带的,他教的是绿带,因着避嫌,你进入学宫之后不能去找他。”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得了林大家的青眼,但日头底下没有新鲜事,也没什么好问的,你需知道的是,你得了名额,便有人失了面子,”祁黛山说,“有人算来算去算了个遍,今年能进潜鳞学宫之人也就算到最多九十九个,却没想这最后一个落在了你身上。”
“他岁前宴席上饮多了酒,夸下海口要带着一个人入学,谁成想……哈,”祁黛山笑了一下,“他自然不服气,但这对他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大事,既然木已成舟,给你吃个教训,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也就罢了。”
祁黛山没说郑秉文原是打算趁着沅彧入学之前便把人杀了的,沅氏是被贬至旧鄣的,沅彧八成是被派来趟路的,若是死了,想必沅氏也并不敢上羽阳来找事,龟缩在旧鄣也就罢了,到底旧鄣是江南地区,富庶着呢。
但他远远瞧过沅彧一眼,就这一眼,便只打算吓唬吓唬了。
祁黛山看着沅彧那张脸,心想,这般面如凝脂……
也不知沅彧这样貌,是会给他带来更多这样的好处,还是会带来无可想象的灾祸。
沅彧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心思转得飞快,他不是三岁半,旁人说什么就会信什么,祁黛山所说的话他并不全信,而是抽丝剥茧,将自已带入到郑秉文身上。
祁黛山说自已是因,他不全信,便从结果来推。
现如今的结果是郑秉文被砍了一刀,这个八成是真的,而既然祁黛山都知道自已进入潜鳞学宫的方式,那么潜鳞学宫之内除开像是张氏这样的清贵氏族,知道的人怕是不少。
他们不来找麻烦,一个是沅彧入学潜鳞学宫和他们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二则,不是沅彧骄傲自满,他确实长得好看,长得好看也是他优势的一种。
再从自已今天一进学舍就引来那么多注视来看,郑秉文被砍了一刀这件事自已确实是有一定的嫌疑,也就是说,很多人都知道郑秉文和他有着利益上的冲突,结合祁黛山的话,也就是自已顶去了原本郑秉文为别人看好的名额。
如果他是郑秉文,有个当治粟内史的父亲,从小是不说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也不会有几个人敢触他的霉头。
而沅彧是从旧鄣来的,沅氏自从被贬到旧鄣,在羽阳就渐渐没有了根基,下手杀了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价。
虽然不知道郑秉文是放弃了对自已下手还是没来得及下手,但设身处地,这样的事情他未必会让家中知道,毕竟吃醉了酒夸下的海口还没达成,被家里人知道了委实有些丢人。
要知道古代的氏族对于家中子弟的培养也是有条件的,资源只会首先倾斜给长子,其次是次子之中聪明伶俐、值得培养的,再然后才是旁支。
就算是家主的孩子也是优先遵循这样的规则,要是犯了错、干了蠢事,但凡让人看出颓势,肯定是不会好过,轻则被罚,重则被放弃,有根基有同胞兄弟作为靠山的还好,能找机会再爬起来,如若没有,多的是落井下石的。
毕竟少一个人分资源,摊到自已身上就能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