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洗完了脸,沅彧从架子上取了巾帕,对着镜子擦拭脸上的水迹。
因为洗了脸,沅彧额角鬓边的发丝都有些湿润,他看着光洁的镜面。
古代的镜子大多都是铜镜,普通人家随意打磨,镜子边缘和背面也不会有什么纹饰,但是有权有钱的人家,清晰程度就很高,边缘和背面还有寓意吉祥的纹饰。
皇帝用的又不一样。
作为一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皇帝的衣食住行、所用的器具都有专门的机构负责,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当世的最高水平。
沅彧看着镜子里自已的脸。
这是一张与他前世一般无二的脸,只是更加年幼,所以脸颊上还有些没有褪去的软肉,等到抽了条,软肉褪去,大抵就和从前没有区别了。
但就算是年幼,沅彧知道自已这张脸的优势,无论是从前还是来到这里以后,这张脸带给自已的好处绝对不少。
沅彧看着镜子里的自已,敛了敛眸子。
左衡之前跟他说自已是皇帝最重要的人,沅彧不清楚这“重要”的分量,但就从见到皇帝开始,姬无雪免了他的跪拜,捧他的脸,给他准备爱吃的饭菜,还有那碗果酱酥山……
被监视着长大的事情既成事实,单看皇帝对他的这个态度,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对于一位帝王来说,透明意味着信任。
纵观历史,多疑是大多数上位者的通病。
沅彧松开眉头,很快想清楚了自已该如何正确对待这件事。
且如若不出意外,姬无雪也能清楚自已的这个想法——他倒是还有很多没有拿出来的东西,然而当一个人经年累月观摩他的生活,揣摩他的性情,沅彧也不认为自已的性格会是什么很难堪破的东西。
放下巾帕,沅彧整理了一番颊边的发丝,转身回去姬无雪跟前。
饭菜已经收拾下去了,桌面也擦拭得光洁一新,宫人正在一边倒茶,旁边还放着几小碟子点心和切好的果块。
“乐府最近排演了新的歌舞,阿彧可要孤宣他们过来看看?”姬无雪看他回转,就知道他想清楚了,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似的提起,“阿彧可是在为那些册子的事情懊恼?”
“孤也没有让他们时时刻刻看着阿彧,那些册子上没有画阿彧沐浴至晨起时候的事情,非礼勿视孤还是懂得的。”姬无雪招手让沅彧坐过去。
沅彧抿了抿唇,坐了过去,只说:“不敢。”
无论是看歌舞还是那些册子,他现在一个也不想再提了。
姬无雪看他这样就知道他这是想清楚了,但还没有完全放下戒心。
左右人已经在羽阳了,往后日子还长着,不急于一时。
“阿彧觉得潜鳞学宫如何?”这么想着,姬无雪转而换了个话题。
沅彧心道,在旧鄣的时候自已都逃不过皇帝的耳目,他会不知道自已在郑府的马车上说过的那些“左右像是潜鳞学宫那样的地方都能随意掳走学子,这天底下还有什么能奈何得了羽阳的这些氏族”之类的话?
这是在问潜鳞学宫怎么样么?这是在问他对潜鳞学宫的态度。
可惜的是,一直到现在了,沅彧都没正经在学宫里头上过一天学。
“潜鳞学宫……不知全貌,沅彧也不敢过多评价,但太祖禁私学、设立潜鳞学宫的初衷,想必就是不让氏族之人垄断入仕的途径。”
尽管收效甚微也就是了,也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进入潜鳞学宫的,世家贮藏丰沛,到底还是比普通人读书的难度更低,至于各地设立官学,将领在外,君命且有所不受,何况各地那么多氏族,难说如何,或有学子的入学名额被顶替的,又或者优秀的学子本就投靠氏族。
何况沅彧自已都是其中之一,虽然他的名额来自走后门而不是这两样,但郑秉文给人看好的名额何尝不是被自已顶替,可见顶替名额的事情习惯成风,端看谁的能量更大罢了。
沅彧原本以为是因为郑秉文觉得那名额是囊中之物,因而没有太过上心才被自已顶了,不过现在一看,也难说没有姬无雪暗中操作的原因在。
“阿彧何必为太祖找补,这法子属实收效甚微了,我将行伍之内的那些个孩子送进去,都被那些好似被杀了父母的氏族集团谏言个没完没了,”姬无雪端起茶盏浅饮了一口,“就是现下,外头还有块太史台的硬骨头杵着呢。”
沅彧一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点自已,但对于自已而言,这确实是个好机会,无论如何,单靠着长得好看总归太单薄,皇帝这身份他惹不得,何妨示个好?
然而姬无雪却打断了他开口道的势头:“阿彧若不是心甘情愿为孤献策,只是碍于身份之别想要同孤示好,还是免开口了。”
沅彧一噎。
姬无雪到底有多了解他啊,沅彧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能够听见自已的心声。
“氏族……其实一开始并不存在什么氏族,阿彧可清楚?”姬无雪放下茶盏,好整以暇。
这次换沅彧拿起了茶盏,他饮了口茶,借着茶盏的遮掩敛着眸子在心底苦笑一声。
他当然知道!
氏族往往是皇权的附属品。
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打天下的,氏族是怎么来的呢,是一开始,有人跟着那个所谓的天命之人打天下。
不论是献策献计还是直接上战场,从龙之功、先登之功……这些功劳使得帮助皇帝成功打下天下的人得到封赏,掌握权利,又或者这个所谓的天命之人失败了,但也没有关系,战争本身就是获取资源的渠道之一。
这些人得到了封赏和权利以及资源,再经过多年的发展和积累,氏族就慢慢形成了。
换句话说,氏族的前身是勋贵,而皇室又何尝不是一个大氏族?
然而姬无雪这么问,是把自已和氏族放在一起还是把自已和百姓放在一起?沅彧并不敢笃定。
这时候沅彧又忍不住想,皇帝这么了解自已,但自已对皇帝可以说是知之甚少。
按理来说,皇帝颇受氏族掣肘,应当是想要改变现状的,但那之后呢?
沅彧不敢忘记这是一个封建专制的时代,上位者对与下位者之间的关系,好比狼与羊。
狼会怜悯羊么?狼只会觉得羊不够肥,吃起来肉不够多。
其实剥削这种事情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无法断绝,沅彧不敢奢望太多,他觉得哪怕姬无雪有想要缩小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差距的心思,都是一位很难得的好皇帝了。
但他是吗?匆匆一面并不足以认清楚一个人,沅彧固然有什么大展拳脚的想法,但更怕成为助纣为虐的那个人,背负不世的骂名。
虽然这个世界和他的世界不一样,但这里的人也都是活生生的人,百姓也都是活生生的百姓,沅彧很清楚这一点。
这么一想,又多亏姬无雪方才打断了他,没有让他开口。
不过沅彧转而又想,姬无雪真的是太了解他,他当然可以帮姬无雪,但如若不是心甘情愿,他也可以糊弄姬无雪。
主动和被动的差距,姬无雪估计很清楚,所以才打断了他。
“有人的地方总有争端,其实无论是氏族还是百姓都是如此,”沅彧瞧着姬无雪的脸色,酌情开口,“其实就好像镜子,有正面也有背面,氏族前身多为勋贵,也难说都是…啊,这个…一个人或是一个集体之所以会变得贪婪,是因为缺少畏惧之心。”
“阿彧的态度倒是中立?”姬无雪顿了顿,又道,“又有什么说不出口,阿彧是想说,氏族前身多为有功劳的文臣武将,未必都是藐视皇权的奸佞之辈。”
“阿彧说得一点错没有,若孤想要将氏族门阀一网打尽,岂不是从太祖开始,姬姓宗室也在其中?”
姬无雪的声音低而沉:“但阿彧未免糊弄得太过粗劣了。”
沅彧立时放下了茶盏,膝盖着地跪在了姬无雪跟前,额头低到手背上。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沅彧才听到姬无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这是做什么。”
姬无雪了解沅彧,但这是沅彧第一次面对自已,对于他的“能屈能伸”,尽管早有预料,姬无雪还是觉得颇为无奈。
无奈之下,又有种莫名的骄傲。
姬无雪见惯了宁折不屈的硬骨头,偏偏这种人往往死得最快的,沅彧如此圆滑,看来不用为他过多担心了。
这么想着,姬无雪还是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扶人:“孤并不是要因此怪罪于你,阿彧才刚刚见过孤,不信任孤是理所应当。”
“只是往后说话做事还是要多加注意,你对如今的形势不完全了解,你身边跟着的那个瑛娘说得对,在旁人家的耳目之下,还是少说、多看,阿彧觉得呢?”姬无雪起身将沅彧又按坐到原位上。
沅彧低眉顺眼:“沅彧受教。”
他一边说,一边又觉得姬无雪这个态度自相矛盾,既想让自已信任他,又让他注意言行……应该是有庇护自已的想法,但只可惜还没有到只手遮天的地步。
话又说回来,想要进行变法改革,非得要有皇帝的支持不可,其他人无论是身份还是能量……姬无雪现在能力还是差了点。
他说得也没有错,羽阳关系错综复杂,他并不完全了解,就算要做些什么,也得先理出个头绪来才可。
“也不必动不动就跪来拜去的,孤免了你私底下这些繁冗的礼节,”顿了顿,姬无雪又补充道,“这是皇命。”
沅彧想,如非必要,谁又喜欢下跪磕头呢,姬无雪这么坚定的态度,倒确实是免了麻烦。
“阿彧在这处想必也不自在,”姬无雪看他不说话,“不出意外,郑家那个孩子明日也差不多能回到潜鳞学宫了,阿彧也正是上学的年纪,这段日子落下不少课业,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这就是在让他回去了?沅彧如蒙大赦,直接站起身,却见姬无雪也同时站了起来。
“孤送你出殿门。”姬无雪道。
“谢陛下。”沅彧看他这样,也不好不识好歹地拒绝,却见姬无雪招手让一个宫人过来了。
那宫人托着托盘,上头垫着软绸,软绸上搁置着一串三璜凤鸟纹玉组佩禁步。
姬无雪勾住沅彧的腰带,亲手将禁步系到了上面。
那禁步串联精美,从沅彧腰际一直垂落到膝盖之下,想必行动之时珠玉相撞,鸣声琳琅。
沅彧眼睫颤了颤。
……姬无雪什么意思?
无他,玉在古代不仅仅是宝石那么简单,更多的是一种礼器,用以象征身份,尤其璜玉上雕刻的还是凤鸟纹。
无论是龙还是凤,都是皇室专属。
换句话说,姬无雪将这东西系到他的身上,无异于告诉看到的人,沅彧是他的人。
“孤虽还未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姬无雪倒是一点也不隐瞒沅彧,“但祁青那孩子说得也没有错,在这羽阳,想要独善其身并非易事,当所有人都是浑浊的,你想要干干净净,只会成为活靶子,孤虽还未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但戴着这禁步,总会让人有所顾忌,行事也会更自由些。”
沅彧想,话倒是说得好听,这和明目张胆告诉别人他和皇帝是一派的有什么区别?
似乎是看出沅彧的想法,姬无雪不知道是怒是喜,忽地笑了一声:“旁人得了孤的赏赐,不说是感恩戴德,也不会如你一般避如蛇蝎。”
“不必多想,旁人如何看待是旁人的事情,是孤主动想要庇护阿彧,不算是阿彧攀附皇权,如何?”
沅彧想,这语气,哄孩子呢,这禁步要真的是个装饰还好,但很明显不是,偏偏姬无雪又这么说,显得他好似是那种拿了好处又当又立的人。
姬无雪这是真拿自已当十五岁了?
他分明知道……沅彧欲言又止。
“是孤说得不好,这禁步,阿彧不愿要就不要罢。”姬无雪伸手要去解开方才系好的结。
沅彧下意识按住了那个结。
……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顾忌,但沅彧也知道,姬无雪这个态度,系上这禁步是真的有实打实的好处,左右他戴着这个狐假虎威,不要真的闹出什么要姬无雪收拾的乱子就是……就算抛开这些不说,这玉器颜色通透,一看就不便宜,虽然说御赐之物不可买卖,但戴着也算个贵价首饰,不要就真的是傻子了。
姬无雪就收回了手,微微揶揄地看了沅彧一眼,也不多话:“走罢,孤送你出去,还是叫称心将你送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