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彧好好地吃了一顿烤肉,晚上回去洗漱完,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可能是因为口味太重,烤肉又燥,他总觉得渴,起来喝了不少水,折腾得红香都劝他以后不要跟人出去吃那么燥热的东西。
沅彧只能答应下来,心里却觉得很高兴,因为一顿烤肉吃下来,他发现虽然他们这个小团体似乎并不真的那么融洽,可却有种“同而不和”的感觉,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彼此之间存在龃龉,芯子里却似乎都是差不多的,底色都并不坏。
就算是刚开始不喜、现在也一般的祁黛山,沅彧觉得他有一抹嘶吼着的灵魂被困在表象之下,总有一日会窥见天光,而那时又是一个全新的祁黛山了。
或许这样的感觉太过主观,也或许经年之后他们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渐行渐远甚至于分崩离析,祁黛山也没有挣脱束缚,但是沅彧觉得至少他们都是十分珍惜这段年少的光景的。
这也是沅彧来到这里之后真正开始跨出一步去交朋友,沅彧高兴的同时也有些复杂,他知道他们之间掺杂的东西太多,家世、性格……但同时又想,又有多少人可以彼此之间毫无保留呢,既然跨出了这一步,尽力将这友谊延长,多一天都当是赚的也就无愧于心了。
他不知道,在自已因着吃了烤肉和这段友谊辗转难眠的时候,其他人也没有得到安枕,尤其是祁黛山。
祁黛山没有从马车上下来,而是吩咐人直接将马车行驶到他的院门口。
或许沅彧也要惊讶,家主是太仓令的祁氏,府邸比郑氏的都要大,人也更多。
多得祁黛山每每从府门进入的时候,总觉得那高而宽阔的门庭,像是择人而噬的巨兽张开的口,狰狞而丑陋。
“小君子。”到了地方,赶车的扈从低声提醒。
祁黛山这才从马车上下来,一下来,就看到自已院门口站着一堆人,领头的是个快要五旬的婆子,那是祁氏女君、也就是祁黛山名义上的母亲院子里的老嬷,当初嫁入的时候陪着过来的。
“见过小君子,”老嬷行了礼,“小君子可叫老身好等。”
祁黛山不动声色,说到底,虽是女君院子里的人,但到底他是主,她是仆,他因着她的身份略给几分薄面是恩赐,他不愿意给,后者也只能受着。
祁黛山只略微一扫这老嬷身后的男男女女就知道他那名义上的“好母亲”在打着什么主意。
不过是看着他如今也大了,能安排的地方就多了起来。
可惜她打错了主意。
祁黛山无视了院门口的这一群人,径自进了院子,而后关上了院门。
老嬷一拳打在棉花上,面上笑容僵了僵,随后看向身后那些年纪都在十五岁上下,颜色姣好的男男女女,开口:“还愣着做什么,小君子不待见你们,你们不会想办法?都跪下,等明日一早院门一开,保准小君子第一眼就看着你们!”
眼见着那些人惶恐地跪在院外,她也并没有逗留,左右这些人都是精心挑选,不敢耍什么花样,她还急着去向女君汇报情况。
“主院那位欺人太甚,打量着我们小君子大了,派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货色,都欺辱到院门口了。”说话的是祁黛山的奶母芮兰,旁边站着的是她的儿子芮鸣,也是和祁黛山一同上潜鳞学宫的那位,之前还在沅彧跟前出言不逊的,只是今日祁黛山和沅彧他们去长乐食府,他就先回了祁府。
“芮鸣自去读书,”祁黛山吩咐一句,随后接过奶母递过来的茶盏饮了两口,“兰嬷何必动怒,她不过是为着给自已的孩子打算,前些日子的事情,叫我那好哥哥得了些好处,她不过是想要趁热打铁,给我个下马威罢了,若我母亲还在,想必也会如此为我打算。”
这话说得芮兰红了眼眶,更加怒意上涌:“还是高门大户的女君子呢,还未出嫁就怀上孩子,简直比那倚门的娼妓、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还要下贱,更有那忘恩负义的……”
“行了,”祁黛山打断她,“世易时移,既已经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哀怨伤怀毫无意义,且先过了眼下这关。”
祁黛山拔去了头上的簪子,拆下发带,又脱去了外衣,随后是鞋履。
就这么往屋里走。
里屋的墙边设了一处排位,上书:先妣芮敏之灵位。
下方则设有香案、蒲团。
香案之上有香炉,供盘,祁黛山就往蒲团上一跪。
“兰嬷自去做事。”祁黛山闭上眼睛。
兰嬷红着眼睛,想他们小君子这是想要借着他们女君的名义过眼下这关,擦了擦眼泪,离开了屋内。
祁黛山这才睁开眼睛,他视线往上,落在灵位之上,不仅没有尊重伤怀之意,甚至嘲薄地扯了扯嘴角:“我若是你,早在那人动用钱财意图往上攀爬的时候便将他一刀捅死,你管着的这偌大的家业,如今大半落入贼子之手,不知若是魂灵安在,会不会想着一头碰死,干脆灰飞烟灭算了。”
香案上香烟袅袅,祁黛山低声的絮语落在寂静的室内,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罢了,你活着的时候都奈何不得的人,死后还能奈何么,如今我的境地还得靠着你这死人化解。”祁黛山再次闭上了眼睛。
……
沅彧第二天是被红香强行叫醒的:“小君子快些起罢,从桑先生带着好些东西过来,说是奉着陛下的旨意来给小君子诊治的,先前小君子烧了那些药方不再喝,可这身体总归要好好治。”
沅彧前一晚折腾得晚,好容易睡上几个小时,被强行叫醒的时候都耷拉着眼睛,洗漱过后才清醒了。
从桑先生这时候就被安排在了里屋外,等沅彧收拾妥当才进了内室。
“从桑先生好早。”不用上学,沅彧头发只用发带松松扎成一个不高的马尾,显得慵懒而随性。
从桑先生道:“不敢违抗皇命,小君子既已收拾妥当,且过来让老朽搭搭脉罢。”
沅彧就坐过去,一边将手腕搭在从桑先生跟前一边跟他说昨晚吃了烤鹿肉,还喝了很多水,问有没有影响。
从桑先生搭了他的脉,微微摇了摇头:“是有些燥热之症,但并不严重,待针灸泄一泄即可。”
于是当着沅彧的面先用火烧了针,随后扎入沅彧的几个穴位。
沅彧只感觉被刺入的穴位针感很强,但要说痛却并没有多少,反而感觉被扎入的穴位通了似的,舒服很多。
从桑先生一边扎针一边问他的感觉,他一一如实说了,随后就被问到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沅彧耳根红了红,心道还好让红香他们出去了没在屋里待着,于是如实说:“……还没有过。”
从桑先生倒是完全以一个医者的口吻在对待这件事情:“这也是因为小君子身体太弱的缘故,加上年纪不大,等老朽为小君子泄了堆积的药性,再调理上个一年半载,应当就可以了。”
沅彧其实并不是很关心这个,他本来也并不想在古代娶妻生子,而且他也没什么这方面的欲望,就算是前世,有了反应也是当做麻烦匆匆解决一下就算了,堪称心如止水。
于是含糊说:“我要求没那么多,身体健康就好了。”
从桑先生只当他年纪小脸皮薄,和蔼地笑了笑,拔出了穴位里头的针:“接下去会有些疼,小君子忍着些。”
沅彧抿了抿唇,想,下一步就是放血了。
果然,从桑先生重新取了针烧过,开始扎别的穴位,相比起第一轮,这一轮果然疼上许多,针一扎进去沅彧就有些头皮发麻,更兼留出来的血颜色都是黑沉的,一直到后面才转为正常的颜色。
沅彧都忍不住想,喝了这么多年的药,血居然都这么脏了。
从桑先生一边给他慢慢放掉堆积着药性的脏血,一边小心将那些血擦掉,这一折腾就折腾到快要正午。
从桑先生让他今晚不能沐浴,另外七日之内不要吃再吃荤腥,多用些清淡的汤汤水水,那之后他还会再来给他诊治,开补身体的方子。
沅彧招待他用了顿饭才放他走,随后喝了点粥打算回去睡个午觉,转眼一看床头放着个四方的攒盒。
攒盒表面刷着大漆,光滑如鉴,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沅彧打开来,发现里头有九个格子,放着九枚精致的茶点。
再拿起盒子看向底部,盯着那印记,沅彧眼皮狂跳,左右他现在也不确定自已能不能吃得了这起酥的点心,索性叫来红香,摆摆手让她拿出去给人分着吃了。
送点心?姬无雪搞什么?沅彧腹诽一句,随即又想,不知道姬无雪有没有看到他的那篇策论。
然而没睡饱又折腾一上午,沅彧精力实在跟不上,很快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姬无雪当然看到了,不止他看到了,潜鳞学宫内的司业甚至包括祭酒也看到了。
“……得喘息,犹复南侵劫掠。”司业看着手上的这份策论,越看越是入神,尤其写出这篇策论的人很明显没有想着敷衍了事,只显示自已屁股没有坐歪,而是将胡人南下劫掠的具体原因分析得细致入微。
听到他念到这里的一位阅卷的司业早就腻烦了看其余大同小异的卷子,这些学子多来自高门氏族,有见地归有见地,一个个的都把明哲保身刻入骨髓,不是大肆批判胡人就是隐晦捧高上位者和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军们,主打一个字,那就是打,将胡人打走了,边关自然就平定了。
他们未必心里真的这样想,但要他们说实话真的比登天还难。
可真要论起来,这事儿又怪不到他们头上去,毕竟别说是一帮孩子,就算是他们,头上压着皇帝和吕氏这两座大山,不也都缩在这学宫之内毫无作为么?
因此这篇将胡人和他们之间的矛盾写得清楚明白的策论就格外地引人注意。
这位司业将策论借了过来,继续往下读:“综上所述,夫泱人及关外之胡人,皆欲生存、生活焉。此因既存,则北地一日不得和平。非彼制我,即我制彼。若不歼彼殆尽,则必有兵戎相见之时。
然欲歼彼殆尽,实难为之。
一国或一族,自外攻入,难尽灭之。苟有一人存,则为其国与族之火种,遇些许干柴,即能复燃。
然则此问题果无解乎?此策论之题仅为空泛之构想乎?
彧以为非也。无论何事之艰难,法常多于难。
于大泱与胡人之事,彧有四步之策,唯彧年幼,所言或浅,望诸恩师勿笑。
此四步者,攻之、间之、开关互市与之交易、遣人教化之。
先言第一步,亦后三步之前提与重要保障。
泱未尝攻胡人。
观至此,愿诸师勿怒。盖彧所言者,主动与被动之别也。
前言北境有万里长城,故往昔及今,所行之策皆依长城而守,被动防御,即胡人入侵时被动迎战。
胡人之战绩,与其谓之战绩,不若谓之狩猎之验。
胡人善骑射,技强于关内之人,此不可否认。
然战起之时,一旦势颓,则转身遁逃。待汝不追,彼则复返而战,一如被猎之兽类,以竭我军之力。
边关之将士,于此必无可奈何久矣。
正因如此之被动,故而胡人从无畏惧之心。
故第一步当化被动为主动,由守转攻,使胡人知我军不出手则已,真战之,彼无胜算,且损失惨重。由此使败而生畏。
然至此即可,万事留一线。真至山穷水尽之地,困兽之斗虽不足惧,然对后之步骤有妨,且我大泱之将士亦万分珍贵,而战难免有死伤。”
这就是说对待大泱和胡人之间的这个矛盾,我有一个分为四步的方式去解决,甚至还自谦了一句因为还年轻,所以可能见识浅薄,希望老师们不要见笑。
而这四个步骤的第一步就是化原来被动防守为主动攻打,要将胡人打怕,让他们生出畏惧之心,但是也不要真的把人打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以免对方作困兽之斗,对接下去的三个步骤有影响。
“此子促狭。”司业嘴角挑起笑意。
但是他读得太慢了,把策论借给他阅览的司业不满了,当即道:“你别念了,念得没有看得快,快把这策论平铺开来,大家都来看看罢。”
众位阅卷的司业便一股脑地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