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桥有直有曲，转折处间或有空出来的露台，摆着桌椅之类的坐具，府佣、也就是服务员们肩上搭着擦布，腰上挂着小算盘，穿梭其间，如鱼得水，又自有一股井然有序的味道。
更有乐伎、舞伎抱着管弦丝竹、身着彩衣长袖在任意一处表演，相比起沅彧等人在学宫里学的雅乐和俗乐，这里的音乐就要缠绵且有情调得多，多为助酒兴所作，一派靡靡。
沅彧倒是觉得很好听，有需求就有市场么。
郑秉文最后一个下得马车，身上多了个荷包，里头装着银钱，他要了一处四楼的雅间，虽说不是顶楼，然而推开雅间的窗户便能俯瞰大半个长乐食府之内的景象，也别有一番趣味。
临近窗边放着一张桌子，上头是一长方形的铜制烤炉，府佣进来添上了炭火，架上铜篾，再将郑秉文点的鹿肉铺在上头烤炙。
“不用服侍。”郑秉文叫他下去。
沅彧也觉得烤肉还是自已烤有趣味性，但是等府佣离开，他跟着众人一起拿起长筷的下一秒，就被郑秉文虚虚压下了手腕。
沅彧疑惑地望过去。
“仔细烫着手，”郑秉文说，“我弄给你吃。”
四方桌各占一头，郑秉文请客，因此坐在最靠近窗户的主位，沅彧坐在他右手边，正好方便他照顾沅彧，鹿肉烤好，他当即用细长的叉子叉了一块，放进沅彧的盘子里。
这时候可没有什么辣椒，辣味的主要来源是花椒、茱萸、生姜、芥末以及因着数量稀少、价格死贵的胡椒。
酱料倒是有，豆豉做的，倒是还不错，又香又咸。
沅彧给自已做了心理建设，夹起那块鹿肉吹了吹，小心咬上一口。
鹿肉有着很浓重的腥膻味，且这种腥膻味很难清除，因此想要吃鹿肉的话，需要采取一些除腥膻味的措施，比如在杀的时候把血放干净，然后在洗的时候先用清水泡一阵子，把血水全部洗出来。
不过这也并不是沅彧不爱吃它的全部原因。
还因为鹿肉的脂肪含量较低，肉质较柴，因此相较于牛羊肉与猪肉来说，鹿肉特别难入味。
又膻又柴又没味儿，谁会喜欢呢？不光沅彧不喜欢，沅家也没几个人喜欢吃鹿肉，顶多就是享受捕猎所得到的满足感，不愿意浪费、吃个热闹罢了，通常也都会剩下不少。
可是这块肉吃下去，沅彧眼睛却微微睁大了些：“十三香腌过？”
他是看到府佣往铜篾上铺肉的时候，那肉上沾着些粉末，但还以为是胡椒盐之类的，居然是十三香？
“什么十三香？”郑秉文看他没觉得难吃，心底松了口气，又听沅彧冒出这么个词，有些好奇。
“就是紫叩、砂仁、肉蔻、肉桂、丁香、花椒、八角、小茴香、木香、白芷、三奈、良姜，干姜混在一起碾磨成的粉末，把肉先泡出血水，再用盐水泡，最后洒上十三香，所以这鹿肉烤出来才又嫩又香的。”沅彧解释。
所谓药食同源，但据传，十三香最早起源于北宋，在那之前，倒是也有用药材炖汤的惯例，只是多为红枣、当归以及人参灵芝一类滋补药材，没谁有那个用药材调味的想法。
沅彧来这里以后倒是搞过一些调味品，但也没有十三香，主要这玩意儿太杂，味道又重，吃多了还会上火，做菜的时候放上其中几样也够香了。
“怎么都是些药材？”张望之听完，夹起一块肉嗅了嗅，“这些加在一起这么香？这么多味药材，吃下去怕是对脾胃没什么好处，鹿肉本身已经足够滋补，再加上这些，偶尔一顿也就罢了，用多了怕是会阴虚火旺、脾胃失和。”
郑秉文不是很高兴，直接叫人上了败火的茶汤上来，一口下去苦得眉头都拧起来了。
祁黛山看他这样，嗤嗤地笑：“一边补一边泄。”
“说什么风凉话，”沅彧轻笑着打圆场，“这顿吃完多用几日的素菜也就差不多了，哪有那么严重。”
“就你身边的这位主，若这处不是食府而是某处食肆，怕不早被他打砸干净了。”祁黛山倒觉得没什么，说话的同时还往嘴里塞了块肉，显然也不是真的要找人吵架。
沅彧趁机自已夹了一块肉：“看，没烫着，我又不是一点分寸都没有的稚童。”
“也不知道是谁搞出来这十三香的。”张望之对这个更好奇。
沅彧倒不觉得是姬无雪根据他那些食谱总结出来搭配着乱吃，八成是尚食局那些人弄出来的，后者估计找太医问过，自已不吃，弄到长乐食府里头卖，左不过吃多了也就是上火，又不会有什么大的毛病。
所以说姬无雪真是个敛财的鬼才啊，沅彧再次感慨，而且没有什么良心。
人一旦没有良心就会赚得更多。
“管是谁弄出来的，阿彧都把这食方破出来了，”郑秉文看没人在意，都继续吃着肉，拧着的眉头就送了下来，又给自已塞了一口，“你若是好奇，自已抓些来做不就好了，只要你不怕天天喝败火的苦茶。”
张望之说：“今日不是考了定边之策？这十三香倒是可以倒卖到关外去，用来换胡人的牛羊和马匹。”
沅彧闻言就没忍住直接对上了张望之的视线：“你觉得我们可以和胡人做生意？”
自已是站在历史的肩膀上，张望之却能够想到这一点，尤其是目前还处在敌对状况下……这人是个人才啊。
沅彧好像看到了什么可居的奇货，眼神都亮了。
“胡床、胡椒这些不也是关外传进来的，若是……”
张望之想说若是能开放互市，用他们眼中不值钱的东西去换得关外胡人的牛羊、马匹与香料之类，也不失为一种充实国力的方法。
只是话未说尽就被他咽进了肚子里，首先他们与胡人的矛盾目前还处在一种不可调和的阶段，其次，他毕竟是大泱人，这样的想法有屁股坐歪的嫌疑，毕竟开放互市对于胡人也是有很大好处的。
因此考定边之策的时候，张望之也没敢把自已的想法往上写。
“吃肉罢。”张望之按捺下心底的想法，很快转移了话题。
沅彧却留了个心眼，张望之…说起来，和张骞一个姓呢……说不定将来可以……
……
中常侍称心并自已那个叫做如意的干儿子快步行走于长阶之上。
羽阳宫作为天子居所，占地庞大，又是宫道又是长阶，如若没有车辇代步，来往各处实在是一桩辛苦的差事，然而包括中常侍在内，除非特许，前朝用以朝议的宣政殿与皇帝居所的紫宸殿附近都是不允许使用车辇的。
就算是守卫的卫士，平日当值也就罢了，要是皇帝宣召，也得卸去刀兵。
称心从如意手中接过一只圆竹筒，那圆筒并不大，也并不精致，多为盛放纸卷所用，价钱十分便宜，但十分经用。
称心拿到手上的这只已然褪去了竹子本身的绿，转变成黄，但表面十分光滑，看上去已经有几分像是玉石的质地了，底部还有着皇帝的私印。
称心带着它一路走上紫宸殿前的长阶，再进入殿内。
姬无雪正在案前处理政务，但砚中的墨已将尽，称心一见，连忙三步并作了两步，先是将竹筒放置在了案角，随后自发地添水研墨。
“回来了。”姬无雪语调如平静无波的水面。
他提笔蘸取了朱砂、金粉调和的墨条研取出来的墨，在奏章上续写着，同时吩咐：“取出来，念。”
“诺。”称心放下墨条，掏出帕子擦干净了手，然后将那只竹筒打开，取出一沓纸来。
展开来，上头的字疏密有度，少有涂改，先不论写的是什么，一眼看去便觉舒心。
于是在姬无雪一边处理政务的时候，称心就开始念上头的内容——
“今潜鳞学宫之策论题乃定边之策，然何为定边之策乎？
所谓定，有平定、安定之意，至于边，乃边关也。今大泱亟须平定之边关，彧私以为乃北境耳。
彼北境之况何若？又何以须平定？盖因胡人也。
北有长城，西起西陇郡，东至东辽郡，绵延万里，乃一大之防御工事，然犹未能遏胡人欲侵泱国之野心，是以天下凡百万之军，有三十万皆守于长城一带。
战者，甚费之事也，有云‘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然彧思之，无有一卒不望与家人团聚，亦无有一国之君不望其国和平安定，百姓可不罹战乱分别之苦。
且安定乃发展之必备条件之一，且为其最重者，不独吾，众乃至上皆如此想，胡人亦如此想。
则吾等论述至问题之关键，即胡人欲侵泱国之因。
胡人所居之地，虽观之甚广，然地势西高东低，南则为戈壁与沙漠，可供人居、休养之所实寡。
故胡人之生法乃游牧也，即依水源与草场放牧而生，甚赖于季。
恰赖此法，使胡人成骑射之能手，乃至可全民皆兵。
吾等处中原，并广袤之地，居丰沛之水，以农耕为养，虽亦受季之影响，然所获之粮便于储，冬犹有鲜鱼可食。
而每逢吾等丰收之时，适值彼等秋草枯黄之际，是以彼等则南侵劫掠，以充其物资，好度严寒之冬。
此乃胡人欲侵泱国之因，反推之，亦为北境不安定之因，若能解此问题，则北境可安定矣，否则纵胡人暂为吾等逐走，亦为扬汤止沸，待其得喘息，犹复南侵劫掠。”
这就是说因为中原地大物博，而胡人所居住的地方虽然看着大，但能供他们休养生息的地方却没有多少，因此才游牧为生，也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都是骑马射箭的一把好手。
而究其南下侵略的原因，也就是因为他们到了秋冬的时候草场枯黄，资源匮乏，所以虽然有万里长城，但天下百万大军，依旧有三十万都用在抵御胡人上，但只是这样还没用，就算是他们将胡人都打跑了，这个问题没有解决，也是治标不治本，他们稍作喘息之后还是会卷土重来。
听到这里，姬无雪提着笔的手腕顿了顿。
随后他眼底就酝酿上了笑意，将笔搁置在了一旁。
称心很有眼力见地停了下来。
姬无雪轻轻敲了两下桌案，便有宫人端着茶盏奉上。
他接了，几口饮尽，搁置下去，随后从椅子上起身，来到了称心跟前，将那一沓纸拿了过去，随后坐在另一边的椅上。
宫人又过来，在一边的高几上放了点心和新的茶水。
九个格子的攒盒里放着九枚茶点，捏成各不相同的九种形状，颜色和馅料也各不相同，十分精致。
姬无雪却没有用点心的意思，他小心捏着那沓纸张，好似捏着什么珍宝，一字一句地将称心方才念的内容也看过去，末了低声道了一句：“……小促狭鬼。”
随后他将纸张重新卷起来，亲自收进原来的竹筒内交给称心：“还回去。”
称心接了竹筒，默不作声地出去，然后下长阶，将竹筒交还给将它带来的人。
这沓纸从什么地方来的，今天晚上就还会原封不动地归还至原处。
姬无雪处理完了最后一本奏章，便宣了晚膳。
转眼见那盒没动的点心，挥了挥手：“这盒你们拿去吃，再吩咐人悄悄送一盒新的到沅宅。”
“诺。”宫人便领命，一边揣摩着“悄悄”二字，一边将那盒点心收拾下去。
姬无雪夹了一筷箸菜，心里觉得这是个好的开始，离火街的那晚算是走对了。
沅彧虽还对他抱有戒心，但是从那份定边之策上看，距离多多少少还是拉近了些。
下一步……罢了，日子还长着，过犹不及，没得把孩子吓跑了。
别人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信，但是沅彧想跑，基于对这孩子的了解，姬无雪觉得应该没有谁拦得住他，包括自已。
“传孤的口谕，令从桑先生明日早些去给沅彧诊治,”最后姬无雪只开口道,“需要什么名贵药材一律可从太医署支取，不必过问任何人。”
他要让他的阿彧长命百岁，才能常伴身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