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秉文的伤口是已经缝合过的,虽然不知道这时代哪里来的缝合技术,但老祖宗的智慧是无穷的,沅彧还辨认出伤口的缝合线是桑皮线,并且鞣制得十分之细,缝合的手法也很是老道。
桑皮线在后世的缝合伤口的手术上也常有应用,桑皮本身药性温和,更有清热解毒、促进伤口愈合的作用,最重要的是,这种细线会随着伤口的愈合而长在肉中,无需拆线。
那个什么从桑先生还真的有两把刷子。
不过沅彧也知道自已这口气不该这么快松,他看向郑远志,开口道:“请大人派值得信任之人去我家中一趟,找…找一个叫做瑛娘的侍女,在我的床榻之下有一用青色布料包裹的木盒,速速取来,切记不可颠簸。”
“既如此,”郑远志看向祁黛山,“辛苦黛山跑一趟。”
沅彧心底一惊,同时想,郑远志不愧是能当上这么大官的,一下子就把局面扭转过来了,按照这些古代人的思想,郑秉文烧成这样八成是没救了,但是他的死还是能做这么多文章。
祁黛山来的时候八成是希望郑秉文死掉的,可郑远志却不愿意见到祁氏的人独善其身。
祁黛山要是办不好这件事情,那郑秉文的死也得算在他头上一份。
一拖二,该说郑远志真疼郑秉文这个儿子呢,还是该可怜郑秉文就算要死也死不安生呢?
沅彧一时间心绪复杂。
“诺,小子这就去。”祁黛山回了郑远志的话,继而看了一眼沅彧,转身立刻走了。
沅彧想,这眼神,是没想到自已可以把他拉下水吧,本来是来看热闹的,结果自已现在也没法独善其身了。
“从桑先生可还在大人府上?”那厢祁黛山去取东西,但有些准备工作还是要做的。
“去叫从桑先生过来。”郑远志道。
于是片刻之后,便有个挎着药箱的小老头过来了,他看年纪有五六十了,但精气神也很不错,健步如飞,更不必通传就从座屏之后进来了。
沅彧赶紧一礼,随后道:“从桑先生,劳烦给郑小君子的伤口拆个线。”
“他是伤口感染了引发的炎症,因此才高烧不退,”沅彧接着道,“伤口需得重新清理干净。”
他也没跟一个古人解释什么叫做消毒,懂得自然不用解释,不懂的,解释起来太费口舌,把这从桑先生叫来,主要是他确实不懂如何拆线,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才比较妥帖。
从桑先生看了他一眼,然后去看郑秉文的伤口,他也没有多话,主要郑秉文伤口的情况太明显,于是他小心拆起线来。
只是牵扯伤口难免疼痛,郑秉文开始动弹,情急之下,沅彧只好用膝盖压住他的膝盖,双手按住他的双手,因着力气不大,他还把自已身体的一部分重心挪了过去。
郑远志在一边看着,倒是也没说什么。
虽然沅彧很怀疑他是看自已瘦巴巴的一个很难把他儿子压出什么事情才不计较的。
但好在他儿子本人年纪不大,因此也没健壮到哪儿去,又受伤昏迷着,沅彧这点重量也差不多足够压制住他了。
祁黛山回来得很快,估计是快马加鞭,他甚至将瑛娘也给带了过来,只因瑛娘不肯将盒子交给他,他没办法过多纠缠,因此只能如此。
“好瑛娘,把盒子给我。”瑛娘这才上前,将盒子交到了沅彧手上。
“小君子可是要用菜卤给郑小君子治病?”从桑先生却忽然出声道。
沅彧闻言倒是也不意外,古人第一次使用青霉素的方式就是通过菜卤,将菜封入坛中埋在地下,菜融于坛中成了水,就称为菜卤,这样的菜卤中含有大量的青霉素,是古人用以消炎的偏方。
但这样的青霉素中同样含有其他的杂质,再加上有些人是对青霉素过敏的,因此这样的法子才是“偏”方。
“是也不是,”沅彧没有多说,见从桑先生拆好了线,甚至清理掉了一些发炎的地方,他拆开那只包着青色布料包裹的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瓷瓶,打开来,“劳烦人按住郑小君子,这清理伤口的药可能有些猛。”
郑远志这会儿就亲自上手了,他按住儿子,眼神示意。
沅彧就将瓷瓶里的酒倒在了郑秉文的伤口上。
郑秉文果然痛得喊了一声,拼命要动弹,却被郑远志死死压住了。
沅彧将此,放心下来,开始小心清理郑秉文的伤口。
等清理完,将从桑先生的针和桑皮线也用酒浇了一道,然后让从桑先生伸手过来,帮他在手上也浇了些:“缝合的时候还是得清理一下。”
从桑先生说:“我怎么不知道,也用火淬针,桑皮线也是清洗干净的,手也是,伤口沾了污浊不是什么小事。”
他瞪了沅彧一眼,似乎对于自已的医术很有些傲气,但十分有医德,不会在这种时候发什么脾气,耐心地重新缝合好了郑秉文的伤口,又薄薄包扎了两层。
沅彧又取出一个瓷瓶,然后拉过郑秉文的手,在他手腕皮肉较为细嫩的内侧倒了两滴。
估摸着差不多过了二十分钟,完好无恙,沅彧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拿过盒子里第三只瓷瓶,倒出两粒很小的药丸,然后去掰郑秉文的下巴。
他也可以求助谁帮着送服,但他不想给郑秉文留什么面子了,既然酒精消了毒,皮试又不过敏,两粒青霉素下去怎么也该很快退烧了,至于之后的,还得慢慢算。
差点死这小子手里,这次是真的救命之恩啊,他该怎么收拾他呢?沅彧想着,将药丸丢进郑秉文被自已掰开的嘴里,然后说:“温水送服,药咽下去,这烧估摸着很快就退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有侍女上来喂水,郑秉文喉结上下一滚,药很顺利就下去了。
“被子也盖上吧,这样也有碍观瞻,”末了,沅彧起身开始收拾那三个瓷瓶,小心放回去,“我到一边坐着,等他退了烧,想必从桑先生就有办法给他调理,也就用不上我了。”
从桑先生看了他一眼,虽不知道他的底气从何而来,但还是对着郑远志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沅彧说的有关他的话。
于是沅彧就坐到了一边。
这时候已经有椅子,但原型并不叫椅子,叫胡床,就是折叠椅,但这些氏族最不缺的就是心思,稍稍改良就成了高背带扶手的椅子,还雕着各种装饰性的纹样,垫着软垫,坐起来挺舒服。
沅彧支颐,瑛娘就沉默着站到了他的身后。
“黛山也去坐着罢。”郑远志坐在儿子郑秉文床榻边上,从桑先生坐在榻前的踏脚上,时刻看顾着。
祁黛山一礼,就坐到了沅彧左边的位置上。
感受到被注视,沅彧也没看回去,而是闭上了眼睛。
到了中午,郑远志给他们在外间摆了饭。
这时代一般是分餐制,沅彧吃不惯外头的东西,草草对付了几口,回去坐着。
下午的时候,郑秉文就有退烧的迹象了,还出了很多汗,从桑先生赶紧叫侍女端来水给他擦拭。
晚上的时候,烧差不多就退了,但人还没醒。
沅彧打着瞌睡,一直到瑛娘拍了他一下,醒过来,听到瑛娘附耳道:“子时了。”
“烧没反复吧?”沅彧出声问道,他是真的累!而且中午压根没吃饱,这会儿真的快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从桑先生就站了起来,走到了坐着的沅彧面前:“你给他用了什么药?”
“菜卤。”沅彧听他这么问,就知道郑秉文的烧没有反复,他站起来,敷衍地答了,然后看向郑远志。
“来人,送沅小君子回府。”郑远志终于开口要放人了。
他深深地看了沅彧一眼,似乎要把沅彧看个对穿,但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继续道:“黛山也回家去罢,免得你父要来我这里要人了。”
“世叔言重,万幸秉文无事,小子就告退了。”祁黛山一礼道。
沅彧这次行礼也敷衍多了,他现在底气足,祁黛山转身,他跟着就往外走了。
不过这次回府他就用不着坐祁黛山的车马,而是坐郑府的,郑远志还派了一堆人护送他。
祁黛山估摸着现在形势倒转,加之在郑府上不好再多与沅彧交流,径自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瑛娘跟着沅彧上了郑府的马车,只是坐在外头。
“你怪我么?”沅彧进了车厢,对着外头问。
“小主子是小主子,瑛娘是夫人给小主子安排的侍女。”瑛娘很理所当然地道。
沅彧看到马车里头有一小箱子财宝,嗤了一声,没去碰,也并不打算要,因为他要得更多。
区区金银细软,没有人情值钱。
“你看似唯唯诺诺,好似一棍子打不出三个字,但我心里知道,你比红香稳妥,”沅彧说,“红香还小,且我也对她无意,但将来她招赘或是嫁人,我会帮着置办,若她一直念着我,我虽不能回应,但一直养着,让她能够衣食无忧也是可以做得到的。”
“无论我生或死,你和红香都会活着。”沅彧又说。
瑛娘坐在外面,没有说话,但沅彧知道她听到了。
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孩子的安危总归是最重要的。
沅彧其实挺愧疚,他母亲也不问她愿不愿意,母女俩一起打包给他带来羽阳,他深陷漩涡,她们跟着他是危机重重,今日只是个开始。
这样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的日子谁说比饥一顿饱一顿要强?
“这是郑氏的车马。”瑛娘说。
言下之意,他们不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说这些体已话。
“我就要说这些,你以为我来羽阳这些日子了还有些什么秘密,”沅彧说,“人说‘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我不主动去惹事,但也不怕事来找我,只是须得让他们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
“这羽阳暗地里的关系错综复杂纠纠缠缠,或许上一秒还笑脸相迎,下一秒又风刀霜剑,以后还有得是今日这样的事情,但我既然带你们来了,就是得让你们好好的。”
“郑氏欠我一条人命,想用金银吓退我,”说到这里,沅彧的语气都是很平静的,但压在这些话底下的情绪却是个人都能察觉到些许,“我沅彧可不是吓大的,他们都听见就让他们听见,尽管去和主家说,最多不过郑祁两家都一块儿得罪了,要杀上门来便杀上门来,左右像是潜鳞学宫那样的地方都能随意掳走学子,这天底下还有什么能奈何得了羽阳的这些氏族。”
他说着,仿佛不觉得自已口中的话纯属是大逆不道的言论,又或者是故意为之。
“瑛娘记下了。”外头瑛娘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回答道。
他们就这样回到了家中。
红香厨艺不好,只煮了几颗鸡蛋,蛋磕在水里烧熟了,拌上糖,端上来给沅彧吃,只是眼圈是红的。
“没什么事。”沅彧给瑛娘使了个眼色,让她带着红香去歇着。
然后将煮的鸡蛋给吃了,甜汤也喝干净,囫囵洗漱一番直接睡下。
“他是这么说的?”箭矢脱离弩身,没入远处的靶心,开口的人收回手,将弩放置一旁,随后在宫侍端来的水中净手。
他的这双手手指修长,手掌宽大,虽然白皙,但看着就属于一位很有力量的男性。
擦干净水迹,他听到身边的人恭敬回答道:“不敢欺瞒,一字不差。”
“既然不喜欢上学,那就在家待着好了,派人去把他家围上,”他开口,慢条斯理地,“然后再看看情况。”
言罢,擦拭水迹的巾帕就被丢进水盆里,被里头的水洇湿。
……
瑛娘匆匆进入沅彧房中,她轻轻扯动沅彧的被子,低声道:“外头是廷尉署的廷卫,把府上围起来了。“
沅彧睁开了眼睛,眼底没有困倦,而是一派清明。
他一早就醒了,外头那么大的动静,他也不可能毫无知觉地睡下去。
“确定是廷尉署的?”沅彧问。
“为首的男子二十余岁,腰间挂着的刀鞘上有廷尉署的徽记,奴方才开门正是被刀鞘挡了回来,不会看错。”瑛娘回答道。
沅彧就坐了起来。
“廷卫……”他指尖一下一下动弹着,忽地笑了一声,“看来这一关算是过了。”
“让孙启安抚底下人,该如何如何,生火造饭,和平常一样过,今日开始不去潜鳞学宫。”沅彧吩咐道。
“诺。”瑛娘得了吩咐,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慢着,”沅彧一边躺回去一边说,“杀只鸡熬汤,多放点香菌。”
他这次要好好压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