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尘
天色暗沉,云层厚重,阴暗潮湿的天牢中,宋玥薇半眯着双眸,躺卧在床板上的身子半天都不动弹一下。
此时的她容颜枯萎,两腮凹陷的厉害,眼中布满了可怖的红色血丝,而眼眶下的皮肤,更是透着一抹灰败之色。
原本一头乌黑的青丝,如今也犹如杂草一般四处披散开来。身上那烟紫菡萏暗纹长衫上,还撒着斑斑血迹。
宋玥薇俨然一副将死之人的模样,眸中毫无光彩,她的胸腔中,满是天牢中挥之不去的腐朽之气,即便是单独一间,收拾的也算整齐,但那腐败的气息还是令人作呕。
与往年不同,今年进了三月上,京中的雨水尤其多,她伸出枯瘦的手指,藏着一些污泥的指甲在灰黑的墙壁上刻画着字迹,那墙壁上头已经生出一抹浅淡的青绿。
自顾家抄家,阖府上下被打入天牢后,晋王沈翊将她单独关押起来,每隔三日便过来一次。
今日,他也如约而至。
脚步声越来越近,走在前头的是个长得五大三粗的牢头,他态度十足恭敬,始终塌着脊背在前头引路。
咔哒几声后,监牢的门被打开了,牢头立在一边,等沈翊进去后,自觉的向后退出数十步。
宋玥薇捋了捋枯萎的发丝,行动缓慢的支撑起身子,她咳喘两声,抬首看向来人。
身着鸦青色宽袍大袖的男子,满头墨发纹丝不乱,用温润的羊脂玉发冠束好,沈翊身影高大而孤寂,挺直的脊背犹如屹立于云端的山峰,一双锐利的眼眸在逆光中透出几分淡漠。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到了宋玥薇近前,眸光落在她身后草席上的一堆书信上沉声道:“宋娘子,圣上旨意,三日后的午时三刻,于午门外的菜市口问斩顾存安。”
宋玥薇眉心一颤,随后了然的点点头,起身对着沈翊施礼道:“多谢晋王告知。”
午时乃是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刻,能最大程度地消解阴气。顾存安罪大恶极,圣上此意是要令其连鬼都做不得,以示严惩,以儆效尤。
沈翊受了她这一礼,便自宽阔的袖中取出一张竹纸,放在监牢的四方桌上。
“这是你要的和离书。”
宋玥薇眼随心动,几步走到四方桌前,干瘦的双手捧着和离书逐字逐句的看着,干涸的眼眶逐渐泛红,她激动道:“终于...等到了...”
多年的不甘与怨恨,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悲怆,宋玥薇摇摇欲坠,身子不稳,跌坐在长条凳上。
沈翊抿着唇,耐着性子,等她看完。
只见眼前形同枯槁的女子,眉头紧锁,嘴角微微颤抖,眼眶湿润,须臾,泪水顺着面颊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片刻后,她毫不在意的用袖口抹掉面颊上的泪水,双眸中多了几分坚毅。
宋玥薇抬手,双唇张开,用了几乎全身的力气,咬破了食指,以血为朱砂,将手印按在了那张和离书上。
手指的疼痛,霎时将心中满腔的愤恨宣泄出去,宋玥薇只觉畅快。
沈翊垂眸,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不由对她生出些许钦佩与惋惜。
宋玥薇亲手将顾存安的罪证交到自已手上时,眼中满是决绝,看不出一丝生机。
宋家二房的嫡女,其父乃是当朝二品的镇北大将军,亦是自已的恩师,而恩师的女儿,却在年少时被人算计,落得如此下场,宋家也在这场夺嫡之战中,几乎走到了家破人亡的局面。
“圣上念你告发有功,功过相抵,又念宋将军从前的功劳,故而你不必承担连坐之罪。”
沈翊见她情绪逐渐冷静下来后,沉声道。
宋玥薇正要张口回话,喉中一痒,止不住的大声咳嗽起来。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她佝偻着瘦弱的身体,捂着嘴,不断发出粗重的喘息声,苍白的病容上,硬是憋出一片潮红。
见沈翊站的离她太近,于是宋玥薇爬到草席边,朝着墙壁跪坐,直咳的脑仁都发疼,捂着嘴的袖口上,赫然多了一大片嫣红的血迹,瞧着叫人心惊。
刚缓过来,宋玥薇见沈翊又走了过来,朝她伸出手,宽大洁净的掌心中,是一粒散发着浓浓甘草味的药丸。
“孙大夫改了药方提炼的,能缓解你的症状。”
宋玥薇抬首再次望向沈翊,并没有接过那药丸。她喘匀了气息,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淡笑两声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我身子不争气,吃再多药也无济于事了。 ”
闻言,沈翊不置可否,点头道:“该拿的人都已经拿下了,宋娘子也不必再在牢狱中受苦,还请宋娘子梳洗一番,这便随本王出去吧。”
“是。”
能出去自然好,即便自已没几天日子了,那也不愿意成天待在这种地方。
王府随行的人中,有一中年仆妇,她带着干净的衣饰与洗漱的物件,一刻钟后,便帮宋玥薇清理干净,只是宋玥薇不愿上妆,枯燥的发丝梳好后,只用一根丝带扎起来。
那仆妇便收好一应器具,向一直在外等候的晋王回话。
见宋玥薇收拾妥当,二人一前一后,跨出监牢,一路无言 。
出了天牢大门后,牛毛般的春雨打在身上,让宋玥薇愈发觉得周身寒凉,果然,无一人来接自已。
沈翊看着她洁净的面容上,浮现出落寞的神情,不由出言安慰:“她们没有得到消息罢了,让墨尘送你回宋府吧。”
宋玥薇闻言,面上多了一丝感激,于是对着沈翊再次施礼道:“多谢殿下。”
言罢,再无其他可说。
沈翊望着那抹佝偻着的枯瘦背影,收回心思,眸中恢复了冷厉之色。
才到宋府门口,便见往日宽阔的朱漆大门已是满目败相,一地落叶泥泞无人扫,门廊高悬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欲坠,唯刻着宋府两字的樟子松牌匾还挂在斑驳的朱漆大门之上。
宋玥薇暗叹,不过朝夕而已,曾荣耀一时的宋家,如今也烂掉了。
而这其中的根源,自是因着长房一门依附楚王,是助其夺嫡的重要势力,不止如此,长房还算计了自已与身为镇北大将军的父亲。二房子嗣凋零,父亲常年在北境守疆,自已从前也是个立不起来的,这才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
即便穷尽心机,楚王还是接连失势,不甘心与自傲的心性,令其铤而走险,竟私下里勾谢国公府,拥兵自重,打起了逼宫的主意。
自已便是在这种时候,私下里收集了顾存安的罪证,以及楚王密谋逼宫上位,还秘密造了一批火器的行迹,叫人偷偷传到了晋王殿下跟前,随之沈翊这人寻迹查到了自已这里。
直到沈翊告知自已,这其中的许多事,他已有了眉目,又允诺会保自已想保的人,还说会帮着拿到和离书,自已这才全心全意的在暗中助力沈翊,直到顾存安坐实了罪名,入狱问斩。
至于楚王,私下建造的火器营一经曝露,再加上勾连国公府以及残害忠良,开私矿等罪证数罪并罚下来,圣上雷霆之怒中,贬其为庶人,全家流放至南蛮之地。
虽无死罪,但天昭国南境蛮荒之地,常年瘴气弥漫,毒虫蛇蚁数不胜数,再加之楚王仇家众多,能不能活着到南蛮,还难说。
曾经最得宠,风头无两的楚王沈明,一朝垮台,党羽便以最快的速度被清算,这其中,国公府上下满门抄斩,未及年龄的,充入掖庭,没为官奴。
真真是,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
宋玥薇捂着因咳嗽而疼痛的胸腔,由墨尘搀扶着从车架上下来,迈步行至门前,里头并没有人来开门。
她抓着门上沉重的铜锁,叩击三下,片刻后,大门总算从里头打开了。
门内的光景,不比外头好多少,那开门的小厮,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来人后,先是一愣,随后哑着嗓子道:“四姑娘,您怎么来了?”
还不等宋玥薇开口,一旁的墨尘先厉声道:“还不速速让四娘子进门,四娘子乃是我们王爷的证人,务必看顾妥当了!”
此言一出,门房小厮立刻大开中门,迎宋玥薇进门。
如今的宋府,谁都得罪不起,更何况是当下炙手可热的晋王沈翊。
墨尘怕宋府的人对宋玥薇不敬,一路敲打府中下人,直至到了二门方才停了步子,拜别宋玥薇。
宋玥薇自是感激的,她不是不知道,许多事,沈翊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才对她优待些许。
福寿居的人得了信,迎在二门口,看着宋玥薇灰败的容颜,枯瘦的身子,不由潸然泪下。
“四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快去看看老夫人吧。”
说话的是宋老夫人身边服侍的一等女使翠兰,她身量纤纤,一袭半旧的丁香色素罗褙子,圆髻上只有一只乌木簪做饰。
宋玥薇想着从前宋府也算十分富庶了,府中女子皆衣饰华丽,吃穿用度不说极致奢华,亦是体面尊贵的很。府中一等女使走出去,通身气度比之寻常富户的嫡女也不遑多让。
如今再看翠兰,只见她眼窝深陷,乌青一片,人亦消瘦的厉害,祖母跟前伺候的人都是这样,更不用提其他的了,难怪门房懒怠。
两人步履匆匆,宋玥薇到福寿居时,额头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扶着门框,大口喘息着,面颊愈发苍白。
翠兰一脸忧容为她扶背,一边将她引进正屋去。
“一路过来,就瞧着您不大对劲,前向时老夫人还醒着,遣人去问,只说您偶感风寒,怎生愈发严重了?”
宋玥薇恢复平静后,勉强笑道:“翠兰姐姐知晓,我素来身子弱,若是祖母问起,就说一切都好。”
翠兰闻言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此次若不是四姑娘告发有功,宋家一门怕是一个都活不成了。于是她点了点头,扶着宋玥薇继续向内室走去。
穿过红木月洞门,宋玥薇扫了一眼,两边的多宝格上,只余一些书籍还未被取走,再往妆台瞧过去,也没什么看头了,唯有一只定窑白瓷长颈瓶,其中插着一只半开的玉兰。
瞧着那玉兰润白浑厚的花瓣,宋玥薇鼻头一酸,整个宋府,也就自已的水云轩有两棵玉兰树而已,祖母定是想自已了。
宋玥薇深深吐息后,收回目光,转身朝着内室北面的一张架子床走过去。
翠兰拉开床帐一角,用垂挂着的小银钩子勾好,接着端起床边还残留着褐色药汁子的白瓷碗,悄无声息的退出内室,留这祖孙二人独处。
等翠兰出去后,宋玥薇坐到床沿边,望着床榻上正张着嘴,闭目昏睡的老祖母,不由泪如泉涌。
因着水肿的缘故,原本布满皱纹的面颊,此刻都被浮肿撑开,整张面孔透着一层诡异的光泽。
宋玥薇心中犹如撕裂般疼痛,她伸出双手,握住祖母温凉的手指,同样是肿胀着的,哪怕轻轻一捏,就是一个肉窝。
这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她想起从前孙大夫就说过,祖母只能是熬日子罢了。
若不是因着自已,一向康健的祖母,又怎会忧思过度,积郁成疾呢?
此时,她恨毒了顾存安,也恨那些为着权利将宋家一门拖入深渊的上位者,然而最可恨的是家贼。若宋家全族是铁桶一只,如何能轻易被外人击垮。
这些年遭的罪,无一不是对自已眼盲心瞎的报应!还拖累了尽心将自已抚养长大的祖母不得安享晚年。
宋玥薇匍匐在床沿边,抱着宋老夫人的手臂,嚎啕大哭起来。
入夜,整个宋府沉寂在一大片的黑暗中,连日来的阴雨天,挡住了月色,好在京都较为干燥,不至于湿闷难耐。
晚膳摆在福寿居的东次间,如今的宋府,下人已经变卖多半。
从前热闹至极,居住着长房一家子的梅香院,二房的青梧院,还有三房的自在居,以及宋府中一些零零散散的亭台楼阁,暗的伸手不见五指,到了夜里,犹如鬼蜮般安静,只偶尔闻得几声蛙鸣鸟叫而已。
紫檀木圆桌上,按着宋玥薇的吩咐,摆着两道家常小菜与一碗梗米粥。
总算还能延医用药,吃食上清减些亦无所谓,左右也是吃不下什么的。
宋玥薇只喝了半碗熬的浓香的梗米粥,便放下碗,祖母身边如今还有翠兰,红梅两个一等女使,三个二等女使做些洒扫,伺候茶水的活计。
原本还有些个粗使的丫鬟婆子们,在祖母尙算清醒时做了安排,外头买来的,一律放了身契,给了银钱,往后再无瓜葛,家生子则帮助他们脱离奴籍,也给了些银钱,从此成了良民。
长房二房,人去楼空,三房在祖母的授意下,带上家私远赴原籍,以待来日。
西次间的内室中,只燃着一盏四角宫灯,昏暗的烛光下,宋玥薇只觉手脚发凉,这样闷闷的天气里,额头上冒着汗珠,里衣黏腻在肌肤上,着实不舒坦。
与翠兰一道为祖母擦好身子后,又找了一把小银勺子,将煎好放温的药,一点点喂祖母喝下,宋玥薇才在红梅的带领下到耳房后的净室沐浴。
宋玥薇忍着不适,耐心听红梅娓娓叙述楚王倒台后,宋家发生的事儿。
三房原是要带着祖母一道回荆州府,但祖母执意要等自已出来,要不是晋王着人来给祖母传信,祖母怕是在顾府抄家那日,就活不成了。
思及此,喉头一甜,一口血块自嘴边咳了出来,瞬间染红了浴桶。红梅惊骇之下,急急唤了两个小女使,为宋玥薇重新沐浴,宋玥薇只觉眼前一黑,栽进了浴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