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火、白玉,和她的尸体
镇国大将军白靖,其与敌国甸满暗中勾连,以叛国罪的罪名施以绞刑,株连全家——白府上下几百号人皆被处死,一个不留。
白府里里外外都被刷上了猛火油,一把火下去,熊熊烈焰便将这个昔日有着赫赫战功、无比荣耀的大府烧的一干二净。
被火光无情吞噬的,还有白府的人们——那些他们来过的和留下的痕迹,都在嘶吼和伤泪中湮灭。
白芜,或者说,是在外人面前被唤作的那位“白蔌归”,即镇国大将军白靖白将军的女儿,于离晟旧历八百六十四年,在白府之变中一同被处死。
…………本该是这样的,可也许是上天垂怜,亦或是命不该绝……于是时光倒溯,断草复连,销骨重塑——她复活了,复活在全家被满门抄斩的前三天。
起初白芜还以为是在做梦,之前的死亡不过是最最最差的逼真噩梦;可当置身于现实,一切发生的事情都与“死”之前的尽数重叠……
她怕了。
迫近死亡的感受……即使真的是复活也再也不可能忘记。
她本跟着父亲、瞒着母亲和大家,从小偷偷习武,可毕竟是没上过战场、没见过几回活人生戮乃至满地鲜血的场面,怎么可能能做到反抗?
如果重来一次,是否能改变这一切……?
不能,她做不到。
偌大的白府,几百号人没有一人听信她的所谓预言,只当是她受了什么刺激在疯言疯语。
腊月二十五的那个晚上,在白府上下张灯结彩,准备置办年货度过新年之时,她最后一次坐在了平日和父亲练功的亭子里。
这里不算高,但总是占了个好位置——从俯瞰白府的位置来说,这里倒是不二之选。一簇烟花突然腾空跃起,绽开在空中,照亮了整片夜幕。
京城从腊月二十四开始,便开始大街小巷到处燃放烟花爆竹,许是好让整座城市提前进入热闹的氛围。
隔着一层烟雾,在朦胧之中——她看见却也同时记下白府的每一个人的灿烂笑容。
身后来人了。
白芜回首——是父亲白靖前来招呼自已回屋吃饭。
白靖看着站在身前的女儿,分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是走到她身边,有些开玩笑似的打趣道:“不去吃饭的话,可是没办法变成匡扶正义的大侠的!”
砰!又一束烟花在白芜身后绽放开。
父亲的脸被光照亮了,此时,他的每一处五官在她眼中,都更加明晰。
不敢抬头,也不敢开口。
她更不敢去看父亲的面容。现在的白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是一家团聚的欣喜、是战胜回来的骄傲,还是……
不会再有了,也不该再去想了。
她怕此时再记住父亲,心中的遗憾会反复切割自我;可她的意识却拼命想要让她去看,让她去记住每一位家人临走之前的最后模样。
大脑和眼睛的争斗并无明确的结果,但幸好白芜最终压制住了早已哽咽和滚动无数次的喉头,只是转身朝着自已房门的方向返回。
白靖刚想拉住女儿,不过此时白芜早已走远,又朝他招了招手,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明白了,也许女儿这又是在和夫人闹小脾气,所以不想吃饭呢。
白芜最终决定不再和家人多说一句话。
说什么呢?他们死去的模样仍历历在目,在他们与今日的面庞重叠的那一刻,也许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一切自我与自我的挣扎,都付诸于背过身去的未语泪先流。但好在,此刻她记住了白府中的每一张脸。
——她会以自已的方式为他们讨回公道。
白芜很清楚上辈子自已就是死在了腊月二十七那天,所以她在腊月二十六当晚就躲进了地窖。
……既然改变不了什么,如果能活下来的话,那总该要找他们讨点债吧。
东晟旧历八百六十四年,腊月二十七当天。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镇国大将军白靖勾结反贼,与外国节度使交往密切,今被查实。此乃欺君叛国之罪,琢赐连坐家族。钦此——"
手起刀落,人头滚垛。扬尘百里,腥风漫起。因为一道诏令,倏忽间,气派恢宏的镇国将军府就变成了骇人的人间地狱。
这场景,她很熟悉,甚至连台词都一模一样。这一次,她就躲在地窖中,除了瑟瑟发抖捂住嘴巴、拼命让自已不发出声音,没有任何办法。
鲜红的液体渗入土地,滴在了白芜的脸上。血,好多血,和之前一样。
只是,苦痛还是侵过了理智——再冷血的人也会因这场面而崩溃落泪,更何况是白将军的亲生女儿。
镇国将军府落难,虽有百姓和士兵们护着,却也少不了趁火打劫的小毛贼和歪心思的贫民好一顿搜刮。
可惜偌大一个府邸,两派搜的都相互打了个照面,除了少许粮食和几块稍有别致的玉也没能再翻出些个什么,只好自讨没趣,打包起粮食就干脆各回各家各吃各饭。
距离午时三刻早已过了四五个时辰。白府内,灭不掉的零星小火还在自顾自烧着。白芜就在这被烧的只剩断壁残垣的白府如幽魂般飘着。
只见她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亦或在躲避什么。
突然,白芜停下了脚步。夜幕笼罩下,三具被烧焦到有些反光的尸体映入眼帘。
“爹,娘……”“还有……二哥。”面目全非的躯体毋庸置疑让人难以辨认出身份,但尸体所携带的物品就不一定了。中间的一具尸体腰间闪烁着斑斑白光——白芜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父亲随身携带的玉佩。
这白将军所带之玉佩,乃是在启衡山出土出的上好美玉,经炉鼎百炼而不开裂,甚至能够焕发灼眼白光,五十年才方能出土那么一块。白芜听说,父亲是不知从哪里找到的关系,这启衡玉刚有些零星消息,便被他花了重金买来。
——她清楚地记得,父亲生前多么宝贝这块玉,甚至专门用皇帝赏赐的锦绣罗绮将它包好,随身携带着,生怕沾染上灰尘或者弄丢了。因此,父亲将它藏在了腰畔密袋中,一是害怕被贼人窃去,二是心虚被母亲发现,到时候难免又要落到几句唠叨。
……只是没想到,它最后的作用竟是让女儿认出自已。还真是令人唏嘘——当下玉还在,只是罗绮也好,人也罢,都变成了焦灰。
现在这白家,配不上它了。
她扑通跪倒在地,重重磕了数十个响头,直到额头的鲜血滴落在地面上,又沁潮了衣襟,白芜才终于起身,站在亲人的尸体前,闷闷低下头。
又静默了半炷香的时间后,她蹲下去取了那块启衡玉。
“我白家无故突遭灭顶之灾,我知道爹爹您向来忠君恤民,圣旨上的每一条罪状纯粹都是凭空捏造、无中生有……定有背后势力在暗中搞鬼。我白家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妇女孺童,包括数百位为开国流血献才之士、名士白丁,无一遗漏,除了我……全部死在刑刀之下。”
“……在我白家无数冤死的亡魂面前,以此玉为证,以吾血为誓,我白芜要他们……血债血偿。”
到了这时,少女已经哭不出来了。
这辈子所有的眼泪,尽数都被困在了这个院子、这个地窖,以及这几天。
她深陷下去又浮肿异常的眼窝被月光晕了又晕——身旁的亡灵看着她沉默不语,可生者的诚挚早已不言而喻。
白芜取下头上的镶玉金制凤钗,在自已的小臂上深深划了几道,霎时间鲜血便如小泉般汩汩流出。
又起风了。借风再度起势的火苗不输午时三分人为催生的熊熊大火,迅速燃起的股股热浪和烟雾无不提醒着白芜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爹、娘,二哥。女儿、妹妹不孝……连衣冠冢都没能给你们立一个。”“可是别怪阿芜,阿芜要走了……等我报仇雪恨了,就下来陪你们。”
白芜将染了血的凤钗放在一具烧的看不出面目的女尸旁,终于离开了同样是在这一天、她却再也踏不出去的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