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晋王府的府邸中,已经沐浴好的沈翊,墨发披散在宽阔的肩头,犹如巍峨高山的男人,此刻临窗而立,一身群青的提花缎圆领袍,将他的身型修饰的愈发修长。
书房东窗外的一轮弦月,时而隐藏于云层后,时而露出一点光泽。
沈翊不爱用香料,整个书房中,唯有一点墨汁的气味,也只有一点点,他更多的时候,是待在王府西北角的一处演武场,唯有夜晚必定会来书房安寝。
在他手边的高几上,有一盆矮子松颜色苍翠,这是墨尘嫌他书房太过单调,自已从花房那边搬过来的。
书房东面的墙壁上,三座到顶的书柜一字排放,书籍层层叠叠,不是很整齐,大多都有翻看过的痕迹,罗汉床中间的四方小几上,还有一盘未结束的棋局。
他神色淡漠,眼眸微眯,盯着那轮弦月,整个人气质冷峻。
墨尘远远望之,猜不透他的心思。
天昭国这一代的皇子们,太子殿下性子内敛勤学,三皇子性子欢脱好安逸,二皇子礼贤下士,府中门客居多,常常聚集一处,花宴,曲水流觞宴,诗会雅集,最讲究个雅致。
唯有四皇子,性子阴沉,在圣上面前,并不讨喜。
墨尘跟了他这么多年,唯见他在戎马战场时,才有恣意畅快的时候。
因此京都人多认为四皇子是好战之辈,谁家女儿嫁给他,怕不是要落得守活寡的命。
“主子,该安置了。”墨尘忍不住出声提醒。
沈翊闻言收起思绪,转头道:“崔羡知筹粮的速度还是太慢,这件事要尽快,无论筹集多少,先送到镇北军那边。”
墨尘应下,心中不禁为崔羡知捏了把汗。
崔羡知出自扬州府崔家,说起来,还是宋四姑娘表哥,明年春,也是要下场科考的。崔家想在京都站稳脚跟,这才搭上了自家主子这条线。
“主子,会不会太赶了些,崔家虽然家底厚,但私下要筹集这么多粮食,太难了。”
沈翊挑眉,斜睨了一眼墨尘。
“你倒是会心疼人,北境那边的将士们可等不起,师父还是太心软了,明明知道温庆山不忠,也不立刻处置。”
“宋将军也是看在多年生死拼杀的情谊上......”
沈翊敛了面上神色,冷声道:“你话也太多了,是想去换墨羽回来吗。”
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的墨尘此刻才意识到自已多嘴多舌了,立刻抱拳求饶道:“主子息怒,属下这就去催他筹粮食。”
话音一落,人往门外一闪,摸着黑,利利索索的去办事了。
沈翊见状,嘴角扯出一抹淡笑,随后撩起衣衫下摆,坐在了罗汉床上,继续思考眼前的这盘棋。
随着老北境王逝世,新上位的北境王野心勃勃,想趁着草肥马壮的夏季,大举来犯。
好在这些年师父从未懈怠过,他带领战士们日复一日的操练兵马,严守边防,肃清边境细作,还帮着边境百姓大量开垦良田种植粮食,随时随地都在做准备。
王府的老管家,端了一盅当归枸杞乌鸡汤进了书房,他面色和蔼,笑起来时,额间便堆出几层褶皱。
“殿下,喝了汤就睡吧,皇后娘娘说了,老奴要是伺候不好,就该换人啦。”
沈翊转身,面色轻松的露出几分笑意,双手接过舀好的一盏汤,喝了个干净。
“整天熬这些女子喝的玩意儿给我喝,您也不嫌累的慌。”
老管家见他喝了汤,满意极了,顺势收了汤盏接话:“等王妃进门,老奴也熬给王妃喝。”
“哦?您这是想累坏了身子,提前到庄子上养老了?这也容易,派个人打声招呼,我叫墨尘给您备马车,今晚就送您出府。”
沈翊一边与照顾了他好几年的老管家开起玩笑,一边走向西面的卧房。
卧房中的摆设,也一如既往的干净,倒不是没有,只是色彩十分单调,唯有一床月影纱的帐子,显出几分柔和。
最为夺目的,当属床尾边的架子上,有一副玄铁打造的铠甲,上边有许多细小的,刀枪剑戟划过的痕迹,它们隐隐闪着光芒,皆是荣耀。
当年姑墨国率兵起事,将几个边境的小城,屠戮个干净,老弱妇孺都未放过,去往西域路上的商队,更是人货两空,死伤惨重。
因着百年互不来犯的承诺,天昭国并没有在西域部署过多兵力,这才给了姑墨国可乘之机。
沈翊接道军令,带着部下,从北境一路,日夜兼程的赶过去,与西域都护府联手,拿下了姑墨王子的首级,五千姑墨骑兵,被沈翊率领的部下,绞杀殆尽。
消息传回天昭国,有人欢欣鼓舞,直夸四殿下英勇神武,为汉人出了一口恶气。
然而还有另一种言论,说沈翊杀戮过重,手段狠辣。
那姑墨国的老国王,至此一子,从此断了香火,一蹶不振,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天昭国作为战胜国,顺理成章扶持了自已的人上位,成为了新的姑墨国王。
老管家讪讪一笑:“殿下就别打趣老奴了,老奴以后便是要赖在王府一辈子,靠着殿下与王妃过日子呢。”
言罢,老管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今日琴行的掌柜倒是提起过一件事,说宋家四姑娘来咱们琴行逛了逛,琴没挑上,就回了。”
闻言,沈翊蹙了蹙眉:“她一向不在这方面用心,现在这是又想了?”
沈翊对宋玥薇印象便是娇气,不学无术。师父每次回京述职,她都要哭上一场。
师父什么都好,就是心还不够狠,太宠溺女儿,为着宋玥薇一句不想与继母相处,至今也不肯续弦。在深闺之中,养的胆小懦弱,师母勇敢坚韧,为人谦和,也不知道宋玥薇究竟随了谁的性子。
提起宋玥薇,沈翊着实是有些看不上眼。
“老奴也觉得奇怪,月鹤轩的位置不在闹市,十分隐蔽,一向是做别的用处。四姑娘一个闺阁女子,究竟如何寻到这处的?”
“下次她再来,派人通传一声。”
“是。”
月鹤轩离王府不远,倒也来得及,老管家应声后退出书房。
京都作为权力集中的天昭国帝都,上至官员,下至平民百姓,人数众多,整个帝都最热闹的便是南城。
南城最热闹的,是锦绣坊。
锦绣坊的长街上,商铺云集,各种各样的商品都能在这里买到。价钱合适,品质也好,帝都百姓最爱到锦绣坊购置所需之物。
宋玥薇正式收回母亲嫁妆后,已经开始巡铺子了。
今次要来的,便是开在锦绣坊的一家绸缎庄,她对过嫁妆单子,所有铺子的账册都已经交到了卢娘子那边,唯有这家铺子,已经推脱了小半个月。
原先还叫崔记绸缎庄,听说现在已经是宋氏绸缎庄了。宋玥薇微眯着眼眸,面上看不出悲喜。
星河自持有武艺傍身,在巡视铺子的这段时日,时常干着护卫的活计,陪着宋玥薇与卢娘子四处奔走。
三人下了车架,宋玥薇戴着帷帽走在前头,卢娘子与星河则跟在后头,主仆三人抬头看了一眼宋氏绸缎庄的招牌,抬腿便跨进了门槛。
店中人头攒动,十分热闹,乍一看,生意做的很好。
留着几缕胡须的掌柜正在指挥小二收钱,见打头进来的女子气度不凡,立即从柜台后方出来迎接。
绸缎庄的掌柜个子不高,一双晶亮的小眼睛,透露出几分精明干练。
他快速的上下打量过宋玥薇一行人,随即态度尊敬的对宋玥薇恭维道:“几位姑娘想看些什么?若是觉得这里吵闹,姑娘不妨上二楼雅间,我差人将料子送去供几位挑选如何?”
穿着一身烟紫色软烟罗绣蝶恋花大袖衫的宋玥薇,今日发髻上并没有多簪珠钗,唯有手腕上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镯子让人眼前一亮。
宋玥薇不由挑眉故意问:“我瞧这铺子里人人都在挑成衣,怎的掌柜偏要让我们上二楼选料子?”
那掌柜的摸了摸胡须,狡黠一笑:“姑娘虽简衣出行,但用料考究,言谈举止间长久养成的气质是骗不了人的,再看这镯子,便知不是俗物,既是不俗,怎会看得上眼前这些。”
池莲闻言一愣,到底还是大意了吗?姑娘该不会被直接认出来吧。
宋玥薇扯了扯唇角,不愧是跟自已较量了小半个月的人,眼光还算毒辣。
“那便去雅间,把你们这儿最贵的,和卖的最好的料子,都取来。”
掌柜眉眼一弯,立刻招呼铺子里的伙计迎人上雅间,顺便让人将这里的绣娘也一道叫上。
挑选成衣的人看了这动静,不由驻足,纷纷转头看向已经提着裙摆走向楼梯的宋玥薇一行人。
夏日风大,不经意间,吹开了帷帽一角,露出了宋玥薇半张明媚的面容。
“这是谁家的姑娘啊,长的真美。”
天昭国比之前朝民风更开放些,闺阁女子出行,可不必戴帷帽,但有许多世家大族出生的女子们,仍然选择戴帷帽出行,以此避免麻烦。
可即便未施脂粉,还戴上了帷帽,宋玥薇仍能让人见之倾心,却又因为眼底的那一抹冷冽,使驻足张望的人心生畏惧,不敢继续贪看。
随着几人上了楼梯,楼下的人也逐渐转过头去,继续挑选自已想要的成衣和料子。
到了雅间,宋玥薇冷眼扫视了一圈,递给星河一个眼神,星河立即会意,在屋子里四处查看了一番,才对宋玥薇点了点头,示意没有异样。
宋玥薇这才与卢娘子一道进了雅间,二人在临窗的圈椅上坐下。
店里的伙计手脚麻利,很快端了沏好的茶水,还上了一碟子看起来小巧精致的点心。
卢娘子见有吃有喝,端起来就要用,却被宋玥薇按住了手腕。
她对着星河与卢娘子笑了笑:“等下我请你们到天兴楼用膳,这会子先别填饱肚子。”
卢娘子眨了眨眼,顿时明白了宋玥薇的用意,遂将茶盏搁置在了圈椅中间的四方桌上。之前巡查的铺子,几乎都是租出去了,不过是逛一逛,并未亮明身份。
那伙计闻言讪笑两声:“咱们这可是今春才到的新茶,姑娘身份高贵,也品不出吗?”
还未等宋玥薇开口,那伙计被紧跟而来的掌柜一巴掌打在了头顶。那伙计哎哟一声,往后缩了缩。
掌柜的怒斥道:“你什么身份跟贵客这么说话?还不赶紧滚。”
宋玥薇随即一笑:“掌柜的还是将料子都呈上来吧,我们原不是过来吃茶的。”
那掌柜收敛了怒意,看来是个好说话的,随即换回一副笑脸,对门外招了招手,立刻就有人将一架放满样布的架子抬了进来。
“鄙人姓吕,是小店的的大掌柜,贵客且看,这第三排的,是咱们绸缎庄卖的最多的料子,花软缎,古香缎,蝉翼纱,软烟罗,应有尽有。这些料子价格不贵,稍富裕些的人家都能用得起。”
宋玥薇闻言点了点头:“吕掌柜继续吧。”
吕掌柜又指了指中间一排,顺势取下一块有着百花争艳图的云绫锦,其色彩丰富,绣工精湛,看着价值不菲。
“姑娘再看这块云绫锦,质地细腻,触感柔软,用这样的面料穿在身上会非常舒适。云绫锦需要两人配合,一人拽花,一人做织手,通常一日下来,才能织出一寸半。这一批便是新上来的料子,纹样中使用了许多金银线交织而成。”
宋玥薇倒是没什么,这样的料子,祖母给过她一匹,去岁及笄,皇后娘娘也赏赐了一匹,见多了就不如初见时那般惊喜了。
唯有身旁的卢娘子,几步上前,接了吕掌柜手中的那块云绫锦,捧在手心看了又看,还在日头下晃了晃,满眼都是惊艳。
“最上边的呢?”宋玥薇目光挪到那块花样新鲜的蜀锦上。
吕掌柜见眼前这位女子并无什么兴趣,不由背后生了一层薄汗,往常他只要在客人面前摆出云绫锦,皆会收获几声惊叹,并立即下订。
眼前这位姑娘,倒像是见惯了似得,这究竟是什么来头啊?
但他是生意场上的老油条了,见宋玥薇继续询问,目光一转,将最上头的一块蜀锦取了下来,亲自捧到宋玥薇跟前。
“贵客且看,这是蜀锦,是用染了颜色的熟丝织成的。其质地坚韧,纹样秀丽少见。虽不能与云锦比尊贵,但胜在花样的纹路新鲜,质地也是上层,我们宋氏绸缎庄,今夏也就得了这两匹。”
宋玥薇顺势接了过来,布匹的触感十分细腻,丝质的料子划过指腹,触感柔润生凉。尤其布料上的纹路,色彩之艳丽,实为少见。
“看来吕掌柜还是颇有能耐的,连这样有价无市的料子,也能弄到手。”
吕掌柜呵呵一笑,十分得意,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而且隐约觉得,眼前人跟往常来的贵客有几分不一样的感觉。
“贵客若是看中了,咱们铺子里的绣娘可立刻为您量身,十日后,就能得到成衣。”
已经把料子都看了个遍的卢娘子,此刻冷哼一声:“还要十日?我家姑娘想要,三日便要到手。”
吕掌柜一听,打消了眼前人好说话的想法,来者不善啊。
他不动声色的想了想,遂开口又道:“三日也不是不行,只是小店现下接了旁人的活儿,若要赶制,贵客只怕需要再支付另外的银钱。”
宋玥薇温声笑了笑,将那蜀锦递给了卢娘子。
“卢娘子你也瞧瞧这个,我想送给青霜贺她好事将近。”
卢娘子闻言接了那蜀锦便开始仔细浏览布料上的纹路,一边欣赏着,卢娘子眼中一时难掩激动神色,这蜀锦与云锦,在后世皆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想不到自已莫名其妙到了这个时代,还有机会接近这样的宝贝。
“姑娘好眼光,我瞧这料子颜色亮丽,让人瞧着便欢喜的很。”
吕掌柜的目光在她二人面上反复观望,确认了这笔生意应当是成了。
“贵客若是送人,便没有其他顾虑了,因这蜀锦难得,经纬不同,怕遇到没有经验的绣娘,在裁剪时易出差错,那便是暴殄天物了。若有顾虑,贵客可以让受赠之人来店中裁衣。”
宋玥薇一边听着,一边想,吕掌柜的确有其厉害之处,来之前,她也问过祖母吕掌柜的来历。
当年王氏接管了母亲的嫁妆,一度将从前的掌柜们找理由调去别处,要么就辞退,最终王氏因不善经营,不得不将铺面租出去一部分,这绸缎庄她眼热的很,咬牙又花重金请回了吕掌柜。
“吕掌柜当年跟随母亲从扬州府一路北上的时候,还没有儿女。如今瞧着您能游刃有余的在京都生活,想必母亲九泉之下也是高兴的。”
方才还因为即将做成一笔生意而得意的吕掌柜,闻得此言,顿时瞠目结舌。
“您......您是小主子?”
宋玥薇透过帷帽,看着说话结巴的吕掌柜,挑眉笑了笑,伸手将帷帽取下,露出一张肖似崔氏的面容。
吕掌柜顿时神情激动,双膝一软,竟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