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玥薇从圈椅中起身,扶起双膝酸软的吕掌柜,温声道:“我想着,当年这家绸缎庄做起来后,母亲也放了您的身契,如此信任,必得是十分认可您的能力。”
吕掌柜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
“小主子这些年,过的好吗?”
吕掌柜感慨之余,屏退了旁人,几人才坐下来重新说话。
宋玥薇坐回圈椅上,轻描淡写的说着:“寄人篱下,吕掌柜应当清楚这其中滋味,幸得祖母疼爱,还有孙大夫时时看顾,吕掌柜今日才能见到我。”
吕掌柜闻言,眼眶一热,沁出一些泪花。
宋玥薇冷眼一扫,继续道:“我也知道吕掌柜不易,当年被王氏毁了积攒多年的客源,回来再想东山再起,少不得要借势。今日我来,一则,是为了看你手里真正的账本,二则,也是有些事情要交代你做。就是不知还能不能用得起你吕掌柜。”
为已故主子打理嫁妆多年,吕掌柜可谓是尽心尽力,闻言,不由老泪纵横,他以袖口擦拭一番后,带着哭腔道:“多谢小主子体谅,当年不得已,卖了三成股与大夫人,老夫才能借王家与宋家的势力,盘活了铺子,否则,崔记绸缎庄连里子都不能剩下。
见宋玥薇不做声,吕掌柜哀叹一声,继续道:“当年四姑娘还小,王氏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您按了手印,索性老夫人还在世,她不敢太过放肆。如此看来,这些年的节庆,铺子里给四姑娘送进府的孝敬,您是一样也没有收到了。”
“倒也没有,只是捡人家剩下的罢了。”
说起当年,宋玥薇想起来,那时候母亲刚过世不久,祖母缠绵卧榻,十日有八日是昏睡着的。
一向待她温和慈爱的王氏,某日带着一张契书让她按手印,八岁的她已然识得不少字,在母亲的教导下,她也了解过生意场上的一些事情,她当时便拒了。
自此,王氏忽然发难,冤枉她动手打了宋玥慈,要罚她闭门思过,水云轩中,她整整饿了三日,滴水未进,池莲与如意也未能幸免。
她们被困其中,别无他法,等王氏再带着契书来时,宋玥薇毫不犹豫的按下了手印。
王氏得逞,以胜利者的姿态威胁她,在祖母跟前要说是自愿的,否则,便有无穷的手段等着她。
当日种种,历历在目,宋玥薇眼底浮出一抹杀意。
“她想要银子救王家,原本可以让您来劝说,但偏偏使了手段,关了我三日饿了我三日,让我低头臣服。为的便是往后行事方便,让我不敢在其他事上反驳她。”
吕掌柜闻言,面色讶然,腾的一下起身继续问:“那恶妇竟敢如此伤害您?可当年四姑娘您扬言要与崔家断绝往来之事又是如何?”
宋玥薇冷笑着开口:“我怎会昏了头,想着与外祖家断绝往来?不过是王氏唬我,说爹爹要娶小姨来做续弦,又说从古至今继母恶毒,等继母有了自已的孩儿,我的日子会很惨,她作为伯娘,也不能干涉二房的事儿。”
彼时她心智尚未成熟,还沉浸在失去母亲的痛苦中,哪里能想到王氏的用意。
不久后,崔家果然来人,舅舅与舅母一家,还带了小姨来。
她激动的口出恶言,扬言要与外祖一家断亲,说舅舅与舅母是要来夺走母亲嫁妆的坏人,还依着王氏教她的,骂小姨是来勾引父亲的狐狸精。
无论舅舅与舅母如何劝慰,她像是看仇人一般看待他们,还用砚台砸伤了表哥崔羡知,舅母气的不轻,原是日夜兼程赶过来要护自已这个外甥女的,却被自已的种种过激行为伤透了心。
等母亲五七一过,舅舅一家便带着小姨打道回了扬州府。
宋玥薇想起过去的事儿,泪意翻涌,当年北境战事起,父亲急着要奔赴战场杀敌,为了安抚年幼失母的自已,便再三保证不会续弦,她这才安心送父亲出征。
父母爱子之深,她能感受到,但架不住有心人的利用。
卢娘子默不作声的听完了眼前少女诉说往事,有些明白她待旁人的冷漠从何而起了, 从前宋家的下人嚼舌根,说四姑娘胆小怕事,性子软弱,耳根子也软,但出手十分大方。
可不得大方点么,给少了,想吃顿像样的饭菜都要看厨娘的脸色。
星河的手掌放在自家姑娘的肩头,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宋玥薇眼底的滔天恨意,让吕掌柜见之触目惊心,听她讲了缘由,又结合当年种种,吕掌柜顿时有一种被王氏耍弄多年的挫败感,随之而来的,还有深深的歉疚。
“四姑娘,都怪老奴没有照顾好您,让您受了诸多委屈。这些年我听了不少王氏对您的诽谤,以为您......”
“以为我真的不学无术,一旦接手,便会毁了绸缎庄?”
宋玥薇暗自叹息,安抚情绪激动的吕掌柜。
“吕掌柜何苦自责,适者生存,这世道原本残酷不堪,看到绸缎庄的生意这般好,还存在,我已经十分感激了,不管方法是否得当,您都帮我护住了母亲的心血。如今我亲自前来,便是要给您吃一颗定心丸。”
听得宋玥薇温言细语的安抚,吕掌柜颓然的跌坐进太师椅上,伤心过后,起身唤来心腹伙计,给了他钥匙,让他去暗格里取账册来。
为了对付王氏,免得她抽空绸缎庄,吕掌柜特意做了两套账。
那伙计手脚麻利,很快便取了一沓账册,宋玥薇让卢娘子接了过去,就在那四方桌上查阅起来。
账册到手,宋玥薇暗自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她还要谈另外一桩事。
吕掌柜则放松下来,亲自沏茶。
这次用的是明前的洞庭碧螺春,茶叶外形紧密纤细,卷曲成螺,叶片布满绒毛,色泽银绿隐翠,叶芽幼嫩、无柄、一片黄叶都没有。
泡开后汤色嫩绿整齐,幼芽初展,呈翠绿色。洞庭碧螺春自带花果香气,茶味浓郁。
为着叩谢皇后恩赐的及笄礼,宋玥薇去宫中拜见皇后娘娘时,倒是喝过一回。
浅酌一口后,带着花果香味的茶汤片刻回甘。
宋玥薇端了两盏递与卢娘子和星河,让她们也跟着一块尝尝。
二人欣然接受,卢娘子不爱此道,抿了一口后,便搁置在旁,认真阅览账册。
一边看,一边点头道:“嗯,跟前次的一比,果然这一批才对。”
宋玥薇见状笑了笑,不置可否,前世与卢娘子相处时,她的行为举止,偶然也有异于常人之处,于卢娘子,是习惯使然,宋玥薇也早已习惯。
她敛了思绪,再次对吕掌柜开口。
“我知道吕掌柜是做生意的好手,有一件事,我需要您暗中完成,不走绸缎庄的账,这件事不能让旁人知晓,尤其不能让人知道幕后的是我。”
吕掌柜坐直了脊背,正色道:“四姑娘只管吩咐。”
“买进大量棉花,存放的地址回头我会给您。”
因着先满足饥饱的缘故,天昭国棉花的产量并不高,因着物以稀为贵,大多的棉花采摘后,也被商人收购,然后高价出售了。
朝廷也采购,但并未用在战袍里。北疆夏日短,冬季长,士兵的战袍里填充的都是芦花,如何能抵御北疆严寒的气候?
宋玥薇耐心的给吕掌柜解释着,吕掌柜很快就明白了缘由。
他面色沉重,收购棉花这事不难,但大量收购,还要用到军服里,这着实有点难,不过,这是四姑娘第一次对她开口,他该想办法解决,前者不过是多花费些银钱,后者就要关系到朝中了。
“我朝的战袍,是军需用品,将军上了三道折子,圣上才下旨,战袍由兵部采购改为了工部制造,工部也因地制宜,制造出了不同时节与环境的战袍。只是北疆那边气候实在寒冷......而且工部尚书......”
宋玥薇知晓他的顾虑,但因着有前世记忆的优势,她知晓,工部尚书是沈翊的人。
“吕掌柜不必忧虑,您只管按我说的,大量收购棉花。并且,预定好来年的。尽力花完它们。”她说着,从绣袋中取出一沓银票,足足有五千两。
她将银票整整齐齐的放到吕掌柜身前的桌面上。
“我为的是父亲,至于长房,往后我会找机会,让王氏从绸缎庄出局,希望吕掌柜守得初心,不要助纣为虐。另则,工部那边,我会办好,还望吕掌柜能尽心办成这桩利国利民的好事。”
吕掌柜眼眸一亮,不由又对宋玥薇多了几分敬重。
一眼不眨的就出了五千两,这哪里是旁人口中胆小怯弱的四姑娘?她说的如此笃定,像极了当年的主子姑娘。
但愿不是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
商人重利,他考虑的更多是事情失败后如何降低损失。
不过,购置棉花,原本也是每年必做的事儿,收购的棉花往往夏天刚结束,便被抢购一空,大多是直接做成棉衣售卖,不愁卖不掉的。
“四姑娘的意思我明白,还请您放心,我吕盛年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老夫愿意尽力为四姑娘办到。”
宋玥薇闻言挑眉:“那我便放心了,听说吕掌柜的长孙明年也要科考了,读书好啊,读书能明理,将来又是国之栋梁。”
吕掌柜一听,四姑娘这是给出承诺了,这可比给抽成分红还要有分量。
到底是做了多年生意的老油条了,不见兔子不撒鹰,他按捺住了心头的欢喜。
“借四姑娘吉言,我也希望他能争气,将来也好为四姑娘出一份力。”
二人你来我往,商定了一些细节。
直到夕阳西斜,三人才从绸缎庄出来。
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匹包好的蜀锦。里面藏着卢娘子还未对完的账本。
在吕掌柜殷切的目光下,马车已渐渐远去。
然而他心中还在感慨,方才四姑娘身边的卢娘子,过目便将账算出来了。
一个女子,没用算盘,速度竟比他一个老手还要快,重要的是,她不骄不躁,沉得住气。
四姑娘身边有此等能人,他心下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