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宴,自是要置办衣衫首饰的,从前宋玥薇鲜少出府,一应要用的物件,都是由祖母姜氏着人办来。
临近花宴的前几天,宋玥薇身子已大好,孙大夫来把脉,只说风寒虽已治愈,但体质仍偏阴寒,身子孱弱,让她每日晌午晒一刻钟,同时饮一些米粥汤,补养脾胃,放宽心思,再用些药膳调理,慢慢养回来。
宋玥薇一字一句的听着,将孙大夫的话铭记于心,这个时候的孙大夫,三十岁上,还没有被沈翊收入麾下,在东街这一片有个铺面较小的医馆,名气颇旺。
孙大夫身穿石青色湖绸素面直裰,显得十分庄重,他待人亲和有礼,祖母的身子,一直由他调理着。
见他将脉枕收进随身携带的松木药箱中,宋玥薇忙让星河将预备好的封红递给孙大夫。
孙大夫见状也没有推辞,照例是收了。
宋玥薇见他收拾妥当了,开口询问道:“孙大夫,那我可以去见祖母了吗?”
孙大夫露出温和的笑,对着宋玥薇点头道:“四姑娘已无大碍,自然可以的。看老夫人的架势,您要是再不好,可就要疑心我是庸医了。”
宋玥薇听他玩笑,放心不少,遂也露出一抹笑意,起身道:“您说笑了,祖母身子一向康健,这都是您的功劳。”
闻言,孙大夫只觉这四姑娘说话让人听了心中熨帖,于是再度提醒道:“我还是那句话,忧思伤身,四姑娘小小年纪,切不可思虑过度,积郁成疾。”
“多谢孙大夫。”
见她都听进去了,孙大夫缓缓点头告辞。宋玥薇忙让如意引路带着孙大夫去账房取诊金。
宋玥薇深深吐息,遵照孙大夫的说法,逐渐平复心境。
待孙大夫出了青梧院院门后,池莲也从主院与水云轩相连接的月洞门拐进来,她手中拎着一只花梨木雕葫芦纹麒麟提梁食盒。
这是宋玥薇一早就吩咐小厨房的人做好的芡实糕。
“姑娘,这芡实糕刚做好,还新鲜热乎着,咱们是这会子去看老夫人吗?”
池莲越过堂屋的门槛,笑意盈盈的走到宋玥薇跟前道,将那食盒的盖子取下来,给宋玥薇看。
莹白细腻的芡实糕里,夹杂着一些细碎的红玫瑰花瓣,谷物的清香扑面而来,还带着玫瑰若有似无的淡雅甜香,亦是准备了许久才得了这么一笼。
“祖母不喜过甜的糕点,这样正正好,咱们这就去福寿居。”
闻着糕点的香味,宋玥薇心中欢喜。
池莲得令,立刻将食盒的盖子还原,跟着宋玥薇一道往外走。
福寿居位于宋府的西北面,从青梧院走过去,要穿过长长的巷道,在经一片连廊就到了,福寿居门前,左右两边各植着万年松,碧油油的松针高大如云团,将福寿居的红底烫金匾额掩入其中。
宋玥薇理了理藕荷色对襟褙子,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
她跨过福寿居的门槛,从左边蜿蜒的檐廊下一路走了进去,到了堂屋门口,隐隐约约听到里头传出祖母略带不满的声音。
“你如今年纪大了,也敢教训我要一碗水端平了。”
宋玥薇顿了顿脚步,又听到里头传出刘嬷嬷焦急辩解道:“老夫人是真糊涂了么,您越是如此明晃晃的为着四姑娘,长房那头的就愈发嫉恨咱们四姑娘,前儿才送了三匹香云纱和药材,这又要送补品,您要是想疼四姑娘,每日里炖好了等姑娘来用便是。”
“慈儿自然有她父母兄姐疼爱,我的薇薇只有我这个老祖母和她那个不着调的爹,当初但凡肯听我的,续娶个温良贤惠的女子回来,薇薇也算是有嫡母相互。还能开枝散叶,二房也不至于人丁凋零,将来薇薇在娘家连个依仗都没有。”
刘嬷嬷一听,愈发急道:“可您现在这般,也是将四姑娘架在火上烤不是?”
“她孤苦伶仃,难不成还不让我对她好!你看看梅香院那个,是个好相与的吗!我要是再不护着点,薇薇指不定要被她们欺负成什么样儿!”
宋玥薇掩着口鼻,早已听的眼泪婆娑,泪水从指缝中漏出,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她再也忍不住,挑开门前的秋香色软连,一眼就瞧见了坐在中堂右下首的祖母。
“祖母,薇薇来看您了。”宋玥薇说着,便扑过去,双膝一软,跪在姜氏脚边,手臂环住姜氏圆润的腰身,嘤嘤哭起来。
姜氏先是一惊,待看清来的是宝贝孙女后,面上立即露出慈爱的笑意,温热的手掌在宋玥薇的后拍了拍,佯装怒容道:“身子才好,怎的就过来了,路上要是再被风扑着可怎么好。”
宋玥薇抬头望向姜氏那带着岁月痕迹面容上有着健康的红晕,不禁伸出纤长的手指,抚上姜氏的面颊,当那温热的触感传至掌心,宋玥薇霎时觉得,重活一世,真好,如今失而复得,祖母还康健着,自已也有机会从头来过。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薇薇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祖母了,甚是想念。”
她一改悲痛之色,不想让祖母看出端倪,于是眉眼一弯,说起了俏皮话。
果然,姜氏一听就乐了,随即伸出食指,在宋玥薇的鼻尖上刮了一下道:“小油嘴!惯会哄祖母高兴。”
此时,站在一旁的刘嬷嬷与池莲相视一笑,再没了将才对峙的紧张感,刘嬷嬷原是打小就在姜氏跟前侍奉的,姜氏出阁,她作为陪嫁,也一同进了宋家,主仆二人相互看顾,走过了沉沉浮浮的一生,如今年龄都大了,哪怕偶尔起了争执,等火气一散,就又和好了。
刘嬷嬷也是真心为祖母,也是看着宋玥薇长大的,有些事情,她作为局外人,看的比祖母还要长远。
趁着祖孙二人都高兴,池莲将食盒放在姜氏身侧的红木八仙桌上,食盒的盖子打开后,闻到了糕点清香的姜氏,满意极了。
“姑娘想着老夫人爱这个,晨起就叫蒸好,这会子请安,正好孝敬给老夫人。”
池莲温声细语的说着,顺势将宋玥薇搀扶起来。宋玥薇敛了心神,笑意盈盈的对着姜氏道:“祖母吃着点心,我再做盏茶,吃好了点心用茶压一压正好。”
“好好好,从前你母亲也常做这道芡实糕,整个京中,也找不出与这同样的滋味儿了。”
祖孙二人吃了点心,又用茶,便见下人打起了软帘,日头上升,软帘外窈窕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
宋玥薇冷眼一瞧,原是长房的三姐姐宋玥慈,柳黄云纹烟罗大袖衫下,是沁绿折枝海棠长罗裙。
那张与宋玥薇三分相似的脸颊上,施了淡淡一层脂粉,随云髻上的几朵珠花,映衬的她面容如春日海棠般愈发娇艳。而她发髻上的那支翠玉云纹簪,水头极好,更为她添了几分雅致与贵气。
宋玥薇收了目光,将茶盏放在八仙桌上,起身与宋玥慈互相见礼,脑海中,便想起,那簪子从前在母亲的妆奁中见过。
待宋玥慈向姜氏行礼后,姜氏脸上的笑意渐淡,颔首允她落座。
平日,宋玥慈是不怎么来福寿居的,今日来了,表现的倒也乖巧。想起将才刘嬷嬷的一番话,姜氏不由暗暗叹息。
自宋玥慈进来后,宋玥薇一直在闷声饮茶,那茶汤色泽浓郁,云脚绵密,她却越喝越不是滋味。
宋玥慈眼珠转了一圈,目光停留在桌上那只剩了一些残渣的糕点上,嘴角一边不自觉的露出一抹冷笑,她进来前,这福寿居里可是笑意盈盈,都快要冲破了房顶去,怎的她一来,这祖孙二人便熄了火。
她刚想开口像往常那般奚落宋玥薇,坐在上首太师椅上的姜氏这时对她开口道:“你母亲今日不是请了媒人让你去花厅看画册吗,怎的这么早就过来了。”
听姜氏这么问,宋玥慈面上浮起一抹苦恼之色。母亲为她挑的那些人,哪里及得上顾郎半分。可惜偏偏顾郎家世寒微,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她嫁去顾家。
“看来看去都是些认识的人罢了,全凭父亲母亲做主便是。”
这话听着有些委屈,但绝不是实话,上一世,她嫁给了国公府的嫡次子,刚开始也还过得去,后头不知怎的,就传出两人在国公府大闹了一场,谁也不肯屈服,冷战了许久后,就是宋玥慈身边的女使有了身孕,抬成了妾室。
姜氏挑眉放下手中茶盏,轻笑道:“想来你母亲是不会坑害你的,你便好生等着消息便是。我这儿还有些颜色鲜亮的布匹,一会儿你和你妹妹两人各自挑两匹去做新衣裳,做了新衣裳,回头在王府的赏花宴上给我们宋家长长脸面。
宋玥慈眼眸一亮,祖母的好东西,向来都是给宋玥薇预备着的,没想到今日误打误撞,自已也能得两匹料子。虽说她也不缺,但心里还是很欢喜。
宋玥薇自然没什么意见,起身与宋玥慈一起谢过祖母后,刘嬷嬷就带着女使从里屋将布匹取了出来供她们二人挑选。
原是四匹颜色各异的蝉翼纱,姜氏的布庄才从江南运来的新货,薄如蝉翼的布匹展开后,众人眼中尽是惊艳之色。
大约交叠了好多层,还能看到手掌,更别说那薄纱上,还有形态各异繁复的纹路,用来做罩衫或是在裙摆外再加上这么一层,倒是十分超逸出尘。
宋玥慈率先挑了两匹她喜欢桂红与明绿,这两个色泽艳丽抢眼,届时,必定能惊艳四座,不怕顾郎看不到她,她越想心中越是欢喜。
宋玥薇让池莲将剩下粉凤仙与孔雀蓝拿好,再次行礼谢过祖母。
姜氏爱怜的看了看自已最心疼的小孙女儿,笑道:“好了,我老婆子去歇一会儿,你们两个丫头回去找人量尺寸,做新衣去吧。”
看着两个女孩子告退后,姜氏才对刘嬷嬷叹了口气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愿王氏能少些谋算,为慈儿寻个好去处,不求是个多么高的门户,只要善待妻儿,有能力撑起门户来,就很可以了。”
闻言,刘嬷嬷只得细心安慰道:“老夫人您还管这些作甚,自有那爱操心的去办,您啊,只管享福便是。保养好了身子,您就是咱们四姑娘最大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