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后,王氏并没有接红梅的话,只是斜斜睨了一眼宋玥薇,冷笑着问她:“听说,你要亲自打理嫁妆了?”
宋玥薇闻言神色如常,想了想,不卑不亢道:“祖母言,玉不琢,不成器,薇薇向来以长姐为榜样,自知平庸不可改,但多学一点,总不是坏事。”
王氏闻言,咽下口中药汁的苦味,挑眉嘲弄一笑:“那也要看看,是不是那块料,若是块顽石,岂不是白费了许多力气?”
这话着实伤人,但王氏从不避讳,她料定宋玥薇胆小如鼠,不敢告状,红梅即便是老夫人身边的女使,那也只是个下人,得罪自已,也是死路一条。
唯有宋玉诚,嗤笑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踱步到王氏床榻边。众人寻神望去,只见宋玉诚俊俏的眉眼带着一丝不屑,缓缓对王氏开口。
“母亲还是快些将那黄白之物都归还于四妹妹吧,您说这么多,人家只当咱们长房缺她这点银子花,硬要捏在手里呢。孩儿早先就说话,少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您非不听,瞧瞧,您这一病,人家就寻过来了。”
红梅听的瞠目结舌,长房虽说对四姑娘不怎么热络,但如今日这般当着自已的面儿便冷嘲热讽的,实在少见。
她瞧了一眼池莲,发现池莲同样神色忿忿不平,可她们同为奴仆,这种场合实在没有她们张嘴的资格。一时之间,二人急的汗珠直往外冒。
就在众人以为宋玥薇肯定不堪受辱,必定要大哭一场时,却听她轻轻一笑,一双深色冷冽的眸子看向宋玉诚,虽是笑着,却让人周身发寒。
“妹妹竟然不知,原来大哥哥如此孝顺伯娘,却不知,伯娘寿诞那日,大哥哥究竟去了哪里,伯娘长戴的那只赤金八宝镯,又去了哪里?不如大哥哥今日便为妹妹解了这疑惑如何?”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过来,宋玥薇仍然记得,出阁的前一晚,王氏带着人到水云轩来搜身,她的嫁妆被翻的乱七八糟,只因王氏丢了一只赤金八宝镯。
那种羞辱,她记忆犹新。不久后她出面巡铺子,恰巧看到宋玉诚搂着个姑娘,那姑娘的手腕上,正戴着王氏丢失的赤金八宝镯。
当日,她便让身边的人去查探,那面生的姑娘,竟是春风楼的淸倌儿。她想起出嫁前被王氏搜身的耻辱,立时叫人悄悄给林如蔓送信,谁知,林如蔓知晓后,反登门威胁,叫她不要多管闲事。
宋玉诚一时间心跳如雷,面目赤红,抬手便指向宋玥薇道:“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宋玥薇并不接话,只看向神色闪烁的林如蔓,继续道:“嫂嫂好修养,若是换做旁人,宋家如何还能有这般平静和睦的好日子过。我最佩服的还是伯娘,眼光独到,挑了个好儿媳,处处以大哥哥为先,可谓是用情至深。
随着宋玥薇逐字逐句说完,林如蔓立刻感受到了王氏如冰的目光,她藏在袖中的指尖,几乎陷进了掌心。
用情至深?呵......若不是至今没有身孕,她何苦过的这般惶恐,如今宋玉诚就算在外头寻花问柳,她都不敢拆穿,还要想着法子帮忙打掩护。
她笑的极其难看,说话时,声音仿佛沉入湖底。
“夫妇一体,我与官人本该同甘共苦,四妹妹出阁后,必定会明白的......”
林如蔓心惊宋玥薇如何会知晓那些腌臜事儿,但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掌家权。她深知机不可失,于是眼珠一转,向宋玉诚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可惜她说的话,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王氏目光中的猜疑仍在加深,她最近的确丢了一只镯子......
看着儿子儿媳两人之间眉来眼去一条心的样子,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悲凉,从始至终,仿佛她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她的枕边人,日日宿在旁人房中。亲生的儿女,也只是小时候亲近,越长大,反生了许多算计。
脑中念头闪过,王氏面上的那抹倨傲神色瞬间崩塌。
她缓缓向床头靠去,林如蔓忙为她掖好被角,柔声道:“旁的都不算什么,眼下,唯有母亲身子康健,我们做儿女的才能安心。若是母亲实在担忧四妹妹能力不济,儿媳也可从旁看顾一二。”
王氏耳边听着儿媳讨好又温柔的话语,但心中却想着,宋玥薇今日的表现实在反常,换成以往,被她激两句,只怕羞臊的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今日莫不是看自已病了,背后又有老婆子撑腰,腰杆子也硬起来了?
若是如此,只怕有些事不得不提前办了。
思及此,王氏冷哼一声:“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操心了那么多年,我也该享享清福了,为着你能早些诞下宋家的长孙,我花了多少心思,你们两个最清楚。好了,都出去吧,没事儿别来烦我。”
见王氏紧闭双目,一副送客的模样儿,宋玉诚与林氏只得双双跪下磕头。
“孩儿们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话音未落,得了王氏一个“滚”字,二人面面相觑,与宋玥薇几人一道退出了主屋。
才走到院中,便听得屋中发出茶盏碎裂的脆响。
宋玉诚立时转身,满脸担忧的神色,想再去看看,却被林如蔓一把拽住衣袖。
林如蔓抬头,眼底浮出一抹哀求,低声道:“官人何苦再去惹母亲生气,等母亲冷静冷静,咱们明日再来如何?”
思及王氏的脾气,宋玉诚顿时止步,有些颓丧的点头应好。
但看到宋玥薇那张意味不明的笑脸,宋玉诚心中顿时又重燃怒火。
他跨着步子,走到宋玥薇跟前,厉声低喝道:“我不管你知道什么,你最好管住自已的嘴巴,小心祸从口出。”
这个隔房的四妹妹向来胆小,就算知道了什么,自已吓一吓她,她肯定不敢再把自已的事说出去。
然而,宋玥薇眼中毫无惧意,看了他半晌,平静开口:“哥哥与其威胁我,不如还是想想,怎么安抚嫂嫂吧,毕竟,帮着夫君打掩护逛楼子的正妻,满京城可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她说完,不屑去看一脸错愕的宋玉诚,带着红梅与池莲,径直出了梅香苑。
“她......她是中了什么邪吗敢这么跟我说话?”
见自家夫君被人驳的面色通红,林如蔓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官人忘了吗,四妹妹已及笄,背后又有祖母,有些脾气实乃人之常情,左不过是个隔房的妹子罢了,青萝馆里的,才是官人正经要管的妹妹呢。”
有林如蔓从旁温声细语的安慰着,宋玉诚这才觉得心中郁闷消散了些。
夫妇二人一前一后,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定风居的方向去了。
“咱们宋家的后院,便交由你来打理了,你也是名副其实的宋家宗妇,切忌不要损了宋家的颜面。方才为夫百般思索,你久久不育,便寻个合适的机会,接了娴蓉进门吧。”
宋玉诚在前头走着,丝毫未顾及林如蔓在后头脸色已变得铁青。
她咬了咬牙,缓缓吐出一个字:“是......”
从王氏陪嫁来的章嬷嬷,如今也是尽显老态,她端着一盅亲自熬好的汤水,从大厨房那边过来时,丁香正在指挥一群小女使打扫满地碎瓷。
她连唤丁香来询问一番,得知缘由,心知王氏这是又气到了,不由暗暗焦急,她绕开那些碎瓷,将一盅酸笋煨老鸭汤,放到床头的小几上。
看着死气沉沉的王氏,章嬷嬷有些心惊,急忙劝慰:“姑娘,怎的又动怒了呢,若是再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章嬷嬷既是王氏的陪房,如今也是梅香院的管事嬷嬷,她夫家是替王氏打理嫁妆的钱德友,夫妇二人一身荣辱都系在王氏身上,自然竭尽所能为王氏。
“嬷嬷,如今瞧着,这宋家从老的到小的,都巴不得我病死才算称心如意。嬷嬷......我心中苦闷啊......”
章嬷嬷见状,立时取了绢帕为王氏抹了眼泪。
“何苦来的,咱们大姐儿如今是尊贵的楚王妃,大哥儿明年便能下场科考,前途自是不可限量的。眼下求娶三姐儿的人家也都不差。儿女前程顺遂,只要坐稳这个位置,姑娘还愁没有舒心日子过吗?”
见王氏仍旧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儿,章嬷嬷继续道:“少奶奶要管庶务,您让她管便是了,上赶着要干活,那便让她干,您只要不高兴了,一个孝字就能压死她,姑娘且放宽了心好生养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王氏闻言,眼泪一点一点聚集在布满血色的眼眶中。
她心中怨恨,哪里是旁人安慰几句便能散去的。然而章嬷嬷说的没错,交给林氏亦无损失,左右还是长房当家,谅她林氏也不敢动自已的人。听竹轩那头,更是想都别想!
回青梧院的路上, 池莲忍不住小声问宋玥薇。
“姑娘如何知道大公子的事儿?”
宋玥薇回以一笑:“做梦梦到的,你可信?”
池莲闻言讶然:“姑娘就别开玩笑了,奴婢瞧着,眼下大房的人只怕更是记恨上咱们了。”
看着池莲一脸担忧的模样儿,宋玥薇握住她的手,轻拍了两下。
“自保的最好方式便是主动攻击,被刺了几下,又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底牌,该着急的是她们才对。大哥哥从来不把我放眼里,就算知道了点什么,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威胁,我那个长嫂现在急着接管庶务,更不会想着寻我晦气,至于我的“好”伯娘,总要等宋玥华那边稳了才会有大动作。”
主仆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落山,一轮明月悄悄的从东边升起,照亮了夜晚的水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