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疾驰,宋启元大步跨入家门,面色十分疲惫,隐隐带着怒意。
今日在朝堂上,国公爷谢金成处处与他作对,无论说什么,他都要杠上几句,直说的圣上都看自已不顺眼了,最后还是楚王殿下开口调和才作罢。
散朝后,谢国公更是在宫门前对自已横眉竖眼,最终闹了个没脸。
跟在他身后一道进前院书房的是宋府外院的胡管事,他一家子在宋府都做着十分体面的活计。
今日见自家主君出宫门时面色不好,于是侍奉起来都比往常多了几分小心。
宋启元在胡管事的服侍下,用帕子擦了把脸,然后目眩神迷的靠坐在一张黄花梨木制成的太师椅上,朝服都还未来得及换下。
小厮在胡管事的催促下,急忙将沏好的茶呈上来,还另上了一些庄子里才送来的新鲜果子。然而宋启元心情不佳,此刻一言不发,神色肃穆的看着下人忙碌。
胡管事到底是跟了宋启元多年的老管事了,虽心有戚戚,但了解宋启元性子的他,还是开口道:“主君,夫人着人来传话,三姑娘已经退热了,问今日午膳可在梅香院用?”
这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宋启元心口的火气终于还是爆发了,他一掌拍在身前的书案上,冷着脸道:“不去!传我的话,三姑娘禁足一月,好好在青萝馆养病不许踏出院子半步。”
怒上心头,宋启元那双浑浊的圆眼此刻是赤红一片。
“是。”
胡管事得了命令,不再多言,他只听家中主君的安排即可。
于是稍作斟酌后,胡管事站在书房门口,对着小厮招手,那穿着一身土黄色短打的年轻小厮立刻凑上来,笑了笑道:“胡管事,您吩咐。”
负手而立的胡管事,斜睨着一脸谄媚的小厮道:“去,送一篮果子到梅香院,就说主君忙于朝政,等得空了就去看三姑娘和大夫人,另择,主君让三姑娘在青萝馆好好养着身子,这个月,就不要外出,以免加重了病情。”
若是原话去通传,必定讨不了好,届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倒霉的可就是自已了。这样软着说,虽然大夫人那边还是不高兴,总归不会立刻闹开来。
在宋府这么些年,他自认早已经将几位主子的性子都摸透了。看着小厮点头哈腰,麻利的去办事,胡总管很满意自已能够在两位主子间运筹帷幄的掌控感,他笑了笑,转身准备进书房回话。
“胡总管,老夫人传话与主君。”
听得后头悦耳的声音,胡总管转过身子,睁着精明的双眼定睛一瞧,原是老夫人身边的贴身女使红梅。
看着红梅款款而来,胡总管目光一亮,忙满脸堆笑道:“红梅姑娘请进屋,主君才刚回,这会子正用茶。”
老夫人身边的女使,地位特殊,少不得要多给几分颜面。
胡总管客客气气的将红梅迎进去。
饮了半盏茶水的宋启元,才稍稍缓和下来,瞧见红梅,不由紧张起来,但见红梅镇定自若,他才放下心来。
红梅面上恭敬,对着宋启元行礼,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没有半分怯意。
“主君安好,老夫人让婢子传话,说若是想老夫人被气死,累及宋家儿孙前程,就尽管由着大夫人毁了这个家。老夫人还说,从今儿起,二夫人的嫁妆尽快移交给四姑娘亲自打理,不得拖延。”
红梅照实回话,她低垂着头,等了许久,才听到坐在太师椅上的宋启元长长叹息一声。
又过了片刻,宋启元颓丧着脸道:“红梅,帮我回话,就说我知道了。还有,替我好生照料老夫人。”
红梅闻言,点头应是,只是传话,话传到即止。她压下心中厌恶,在胡总管热切的注视下,赶紧退离了书房。
等红梅走后,宋启元略一思忖,又对胡总管吩咐道:“去库里多挑几件好东西送去青梧院。”
“母亲最喜爱的便是薇姐儿,如今知道我由着她们算计薇姐儿的亲事,自然心中不快,可我也是为着咱们宋家的前程!”
宋启元接连哀叹三声后,又道:“为今之计,先安抚好母亲,殿下那边,只能顺势而为了,你再亲自挑些补品送去王府,务必叫华儿以子嗣为重!”
“是。”胡总管在心中一一记下,再差人依次去办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付出,又哪里来的回报,等楚王登顶的那一日,他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国丈,届时,宋家在京中必会是权势滔天皇亲国戚。牺牲一个宋玥薇又能如何,二房无子,难道要便宜外人不成?
好在国公爷还肯见楚王,眼下大约已经在商议合作之事了。
宋启元压下眼底一丝厉色,眯着眼睛左思右想,堪堪端了茶盏饮了一口,又想起长女所言,宋玥薇在宴席上被泼了汤水,若是以往,早惊慌失措哭泣不止了,昨日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得,不慌不忙,镇定自若,怎么看都不正常。
人能在一夜之间改了性子?
宋启元将心中疑惑说了出来后,再问胡总管。
“你怎么看?”
胡总管一边为宋启元换上常服,一边道:“常人如何能在一夜之间改了脾性?老奴见识浅薄,也觉得匪夷所思,所以依老奴之言,许是老夫人不放心,细细交代过,何况,青梧院那边若是有什么动静,咱们的人是会递消息的。”
宋启元闻言眉宇稍稍舒展,当年王氏清算青梧院的奴仆,自已也趁机塞过人。只不过那是塞给老二的,可惜他始始终难忘崔氏,这么多年,无论多美的人,他都没有动过心。
“这几年,在圣上近前办事多了,我也大抵揣摩出圣上的意思,圣上若真的看中老二,必会因他膝下只有一女的份儿上,急着为他赐婚,但圣上没有,这其中的意思还真不好说。”
胡总管略一思忖,答道:“依老奴揣度,圣上也许提过,只是将军不肯?”
“哼,哪个正常男人不想开枝散叶,子嗣丰隆?我不信老二不想。不过,他没有子嗣,于长房来说更好。等用完了他,圣上再把功劳赐给长房,岂不美哉?”
宋启元理好衣襟,抬脚便往梅香院去了。
为着崔氏陪嫁的去处,宋启元即便不想去梅香院,也不得不走一趟。
待行至梅香院主屋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才刚伸手掀了软帘,一脚踏进门槛,便听到一道冷嘲热讽的声音。
“哟,今儿也不是年三十儿啊,这又是送果子,又是亲自来梅香苑的,不应该呀大老爷。”
宋启元闻言蹙眉,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爱拈酸吃醋......
“王昭柔,你少阴阳怪气,我有事要与你说,你叫下人们都出去。”
王氏闻言,心不甘情不愿的屏退旁人。
“我便知道,没事儿也不会来我这处。”
宋启元只当是没有听到王氏的酸话,他行至王氏跟前,横眉冷声道:“慈儿惹了祸事,你这个当娘的逃脱不了干系,如今母亲发怒,你万不可再轻举妄动。先把崔氏的嫁妆都还给四丫头,旁的事,往后再做打算。”
王氏闻言,不由冷笑:“慈儿难道是我一人的女儿?她一向直率,此次已经得了教训,何况我也并未反对禁足,今早慈儿醒来,也训斥过了。官人现下还要为四丫头的嫁妆来兴师问罪吗?我帮着打理这么多年,官人说还回去便还回去,那往后,华儿那边需要银钱时,还请官人开了私库,贴补一二。”
王氏原本以为宋启元是心软了,想同她一道去看看女儿,原来不是为了看女儿,而是为了旁人。
宋启元则不愿过多纠缠,与王昭柔相处的每一刻,都觉得压抑无比,从前,他还没有坐上高位,王家也还没有落寞,他尚且能忍了王昭柔的脾气,现下,形势早已不同往日,他一刻都不想多忍。
“直率便是莽撞,你少为她辩驳,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掌家这么多年,你也往你娘家送了不少,少在我面前哭穷,废话少说,尽快办好,否则,休怪我不讲夫妻情面,去你娘家要银子。”
见他这般疾言厉色,王氏的怒意愈发按捺不住。
“知道了又如何,她没了娘,我作为伯娘,受小叔子托付,有权过问她的婚事,顾存安好歹也是新科探花郎,如今又是翰林院编修,文官清流,难道还配不上她宋玥薇?叫我说,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片子,这门婚事倒算是高嫁了!”
王氏一口气说了许多话,犹不觉得累,又道:“这么些年来,我操持庶务,劳心劳力,府里早些年的亏空也尽数还完,如今又要支持华儿,崔氏的嫁妆,早已花用一半,满府都受了好处,如今想叫我一个人来补,除非我死!官人愿意去我娘家闹便只管去闹,反正丢人的也不是我们王家一门。”
“你!不可理喻!”宋启元愤恨的将茶几上王氏才饮了两口的小龙团摔在青石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蹦起来的碎瓷片太过锋利,一下刮伤了王氏的手背。
王氏捂着手,惊诧的目光中瞬间蓄起眼泪,神色也不如方才凌厉,转而是不可置信,这些年来,虽然夫妇两人不合,可也没有闹到摔摔打打的地步。
然而宋启元只当是没看见,言谈间,仍是声色俱厉。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不能再叫母亲生气,否则,我立刻就将慈儿送去福寿居,由母亲亲自教导,想必出阁前,亦会有所进益,无论如何总比跟着你强!你若嫌累,往后便叫林氏管家,儿媳也进门许久,哪里有当婆婆的一直罢着掌家权不肯丢手的!”
王氏身形一顿,跌进了身旁的圈椅中,看着高高在上的宋启元,眼泪翻涌而出,哀嚎道:“官人!你这是要剜妾身的心吗!”
未等王氏说完,宋启元已经不耐烦的摆手:“王昭柔,这么多年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车轱辘话,你也不嫌腻得慌。”
门外的胡总管,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是听不见,也不会没眼色的去劝架,主君主母吵架,只要不殃及自已就成。
良久,主屋中传来王氏呜咽哭泣的声音。
宋启元只觉厌烦,打起软连,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胡总管忙跟了上去,出了梅香院的门,宋启元摆了摆手,叫他不必跟着,又吩咐了一些事要他去办,便径直往听竹轩的方向去了。
等宋启元一走,王氏哀伤的目光收敛起来,冷静的盯着正在给自已涂抹药粉的丁香,问道:“外头可有消息传进来?”
丁香麻利的将药粉抹好,又取过放在一旁的干净绢帕为王氏包扎。
“今早尤娘子来传过消息,不过一夜之间,街坊四邻都在说谢家姑娘有辱斯文,趁着顾编修酒醉,就爬了人家的床榻。婢子也觉得奇怪,大姑娘做事向来稳妥,这消息如何就传的这般快?婢子就差人继续去探,结果说这消息是从城隍庙那群叫花子中传出来的。”
王氏手背上传来的刺痛一跳一跳的,疼的她眉心紧蹙。
“叫花子?那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了。”
丁香收拾好小托盘,继续道:“夫人说的是,王爷请巡防营的人去抓,结果叫花子倒是抓了不少,天牢都快塞满了还没问出来什么有用的,没多久,天牢外头围了半个京都的叫花子,哭着喊着说巡防营冤枉人,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一层又一层。”
“巡防营那群饭桶,竟然连一群叫花子都对付不了,弄成这般不上不下的样子,兴师动众的,到叫人看了笑话,坐实了谢玉敏的事儿。往往传谣言,只消抓了领头的,十八般刑器一亮出来,没有谁敢不招的。”
丁香一听,觉得十分有道理,又道:“婢子想着,这其中兴许有李家的手笔,定是李家姑娘昨日亲眼看到谢玉敏的丑事,回去说了,眼下谢李两家本在说亲,如今肯定是要想法子断了这门亲事了。”
王氏冷眼瞧着小女使清扫地板上的碎瓷渣子,仿佛那碎瓷渣化作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往她心窝子里戳。
“李家行事作风老派,凡事都有讲究,花银子找人传流言,不像是李家能做出来的事。”
眼下追究是谁传的已经不重要了,如何能令谢国公同意谢玉敏与顾存安的婚事,鼎力支持王爷上位才是正经事。
思及此,王氏又对丁香吩咐道:“宫中太医好是好,但不如民间的大夫看过的疑难杂症多,我给华儿写封信,你亲自送过去,让她以王府的名义,去请孙大夫把平安脉。还有......”
王氏说着,又招了丁香到跟前,耳语了几句,只见丁香面色从惊愕变为惶恐不安。
“这...这真的行吗?......”
“行与不行,咱们都等不得了,届时华儿诞下皇长孙,王爷上位就又多了一层保障。咱们宋家的地位才会更稳。”
丁香到底是跟了王氏多年的一等女使,片刻后,她便镇定下来,陪同王氏进了东次间的书房,伺候王氏笔墨。
王氏的速度很快,握着一只湖笔,行云流水一般快速将信写好,轻轻吹了吹还未收干的墨迹。
“哼,想从我手里要回崔氏的嫁妆,那倒要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拿得动!”
一番打算后,王氏到底体力不支,心气郁结之下,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到了用午膳时,竟开始发热说起胡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