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落
宣启元年,冬。
长月殿内早已燃起地龙,四角置了熏笼,燃了冷香饼子,烘得暖意融融。
夜已深,掌事宫女倚梅上前挑了挑鹤首灯座上的烛芯,劝道,“殿下,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
“几时了?”萧月卿搁了朱批御笔,拢了拢狐毛大氅,抬起头来,领口雪白风毛拥着修长脖颈,衬得肤色珠玉一样,凤眸沉沉,只一抹浅淡唇色,如濯濯冷月,皎皎倾城,似是叫这光影晦暗的殿内都明亮了几分。
“回殿下,丑时一刻了,早些梳洗安置吧,容奴婢多一句嘴,政事固然要紧,您也得先紧着自已身子不是,圣上如今就您一个亲人,可不要叫他再担心。”
借着倚梅搀扶的力道站起身,走到敞开的正殿门口,站在高阶之上,望向远处楼台殿宇,夜色沉沉,除了少数被宫灯照亮的地方,白日里飞檐斗拱,璀璨华美的宫殿竟像黑夜里蛰伏着蓄势待发的猛兽,庭院深深,宫墙重重,叫人一不小心就被吞噬殆尽。
“倚梅,我总想再快一些,快一些,昭儿的皇位就能坐得更稳一些,留给我的日子不多了。”
倚梅转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泪水,“殿下别胡说,像殿下这么好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嘴角扬起一抹浅笑,苍白的面色仿佛多了几分生气,“如今连你也骗我不是。”
无尽夜色里远远出现一抹艳色,崔阑一袭猩红团花蟒袍,生生将黑夜割开一道口子,糜丽颜色衬着那似是淬了霜雪的玉色冷面,长眉入鬓,更显阴郁狠戾,是了,玉面阎罗九千岁,统领四司八局十二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民间可止小儿夜啼。
倚梅早在这人出现时低眉顺眼退到一旁,崔阑自然上前扶了萧月卿。“更深露重,长公主殿下如今还未歇息,你们伺候的人也不知道劝着些,全是死的吗?”
话音刚落,长月殿内外齐齐跪倒一片,连连告罪。
“崔掌印好大的官威,何苦为难底下人,本宫觉得殿内闷得慌,出来透透气罢了。”
“殿下玉体矜贵,怎的如此不爱惜?”腰间的手倏然收紧力道,钢筋铁骨箍得人透不过气,腰间也隐隐作痛,整个人被他力道带的步履蹒跚。
“你……”掀起凤眸凉凉瞥了这人一眼,想要推拒开腰间的桎梏,无奈他揽得更紧,萧月卿一时气急,胸间愤懑,涨红脸咳嗽不止,似是要喘不上气来。
崔阑见状索性将她一把抱起,在她推拒间不经意散开领口的修长颈间啄了一口,“微臣也是为了殿下身体着想,还请殿下体恤臣的一片苦心。”幽冷香气缠绕在两人鼻息间,更是激起了崔阑心中的暴戾因子,只想囚禁她,占有她,将她狠狠嵌入自已的怀抱,仿佛才能化解体内的躁动不安与暴虐饥渴。
萧月卿险些被掼在床榻上的力道砸晕了,不待她清醒过来,铺天盖地的吻便向她袭来,不断挣动推拒的双手被崔阑单手束缚,摁在头顶,乱踢的双腿也被他狠狠往两边分开,动弹不得。
呼吸凌乱间,萧月卿眼角眉梢染上几许媚态,清凌凌的凤眸蓄满怒意,绯红薄唇微启,讥笑凉薄道,“崔掌印早年入宫就净了身,怎得还不耽于本分。”
闻言崔阑轻笑,“公主殿下不必多虑,就是没了那物什,微臣也能叫公主永享人间极乐。”说罢一口吻上那冰肌玉骨,垂纱幔帐层层落下,红烛落泪,夜尽将明。
翌日,正殿一有动静宫人们就井然有序的动了起来,谨小慎微的捧了一应梳洗物件静候在旁,崔阑挑开幔帐起身,自有小侍上前伺候他梳洗穿戴,猩红团花蟒袍加身,乌纱两侧垂下的系带收紧在下颌,转身吩咐,“公主殿下累了,莫要吵到她,吩咐膳房备下她素日爱吃的清粥小菜,药也熬好温着,待本督回来亲自服侍殿下用药。”
“是。”一众宫人垂首诺应。
直至那人走远,萧月卿才开口唤贴身宫女,“倚梅。”
“殿下,您醒了。”倚梅掀开层层幔帐,不经意看见她颈间青紫痕迹,“殿下,是否要宣御医”,萧月卿抬手系好中衣,“不必了,你拿些玉容膏替我敷上就好。”
上好药,倚梅服侍她重新躺下,“殿下,可要用些粥菜?”
“不必了。”
“那这药熬好了,奴婢服侍殿下服药吧。”
“不喝也罢,近来总觉得这药苦得人嘴里发麻,如今这副身子,何苦再受这些罪。我累了,让他们别扰我,你也出去吧。”
一觉睡得昏昏沉沉,一时像置身火海,要被燃烧殆尽,一时又像身处寒潭,冻透四肢百骸。
偏殿,一群御医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督公恕罪,公主殿下高热不退,引发体内沉疴旧疾,病情来势汹汹……”
崔阑不耐听这些车轱辘话,面色又冷了几分,“院正大人就说能不能治?”
平日这位积威甚重,杨院正擦了擦额头的涔涔冷汗,“公主殿下玉体积年累月亏损,已是强弩之末,大有油尽灯枯之势。”
“治不好公主,本督定要御医署上下陪葬!”
“督公饶命,督公饶命啊!”一干御医跪地告饶,涕泗横流。
此时一青衣小侍进前禀告,“督公,圣上和首辅大人到了,公主殿下请您一并过去呢。”
“知道了。”
看着崔阑大步离去的身影,小侍上前扶起杨院正,“院正大人快些下去熬药吧,公主殿下知道此事特意遣奴婢过来的。”
杨院正扶着跪麻的双腿起身作揖,“谢长公主殿下,谢公公,老臣这就去备药。”
萧承昭在正殿门口遇上了从偏殿过来的崔阑,哼了一声,带着身后的首辅云霁匆匆进了殿内,“阿姐,阿姐你还好吗?”
萧月卿倚着大引枕,一根素白玉簪绾了螺髻,面容苍白,勉强半躺半坐,看了一旁的云霁一眼,“阿姐没事,到是你,九五之尊,掌天下万民生计,自当稳重。”
“阿姐莫要骗朕,自母后薨逝,外祖一家灭门,朕唯独阿姐一个亲人,是不是姓崔的又欺负你?”
负手而立的崔阑听见此话,轻嗤一声,萧承昭回头,“你……”
“好了,昭儿,莫要胡说,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认真听。若我不在,一则朝堂内廷诸事,你一定要与云大人和崔掌印相商,辅以内阁几位老臣,处理政事,切忌独断专行。二则尽快收拢西北、南境兵权,速召璋王回京,拱卫盛京。三则尽快处决叛王萧成锐及薛家一党,以免夜长梦多。昭儿,你可记住了?”
“阿姐,我记住了。”看着眼前年轻的帝王红了眼眶,萧月卿抬手,萧承昭低头凑近,好让阿姐能像小时候的每一次一样,轻而易举抚上他的头顶,“昭儿长大了,帝王之路,在于权衡,知人善用,克已复礼,慎独而行。”
“云大人、薛掌印,诸事托付于二位,还望尽心辅佐皇帝,绵延我大邕国祚。”
“微臣谨记。”二人齐齐应声。
一次说了许多话,萧月卿有些力竭,再次沉沉昏睡过去。
翌日醒来,身体轻松许多,崇应宫圈禁六年患上的陈年旧疾仿佛一扫而空,四肢百骸不再透出寒意,不再疼痛,掀开幔帐,险些被透过窗棂的光亮晃了眼。
听到动静的倚梅取了狐裘大氅给她披上,“可是下雪了?”
“正是呢殿下,今年的第一场雪。”说着支起窗子,扶了萧月卿到窗边坐下,“下了一宿,这会儿才小了些,殿下今日瞧着气色好了许多。”
“是吗?给我梳妆吧,找件漂亮衣服,咱们上摘星楼赏雪去。”
倚梅面露难色,“殿下,御医和崔掌印都吩咐了您要好生休养的。”
“去准备吧,三面支上屏风,置了炭盆,又能冷到哪去”,萧月卿伸手,看着掌心转瞬即化的雪花,喃喃道,“真干净,冰清玉洁的。”
倚梅看着眼前突然焕发出生机的公主殿下,心头突突一跳,脑海中闪现过什么,好像突然明白了殿下今日的异常,不禁红了眼眶,下去准备了。
不多时万事俱备,一行人撑伞簇拥着公主殿下往摘星楼去了,就见往日病弱的长公主今日梳了牡丹髻,头戴六宝八尾凤钗,周身璎珞环佩,绯红宫装曳地,外罩赤狐裘,行动间艳色逼人,恍若神妃仙子。
摘星楼顶层,视野独好,皇城内外尽收眼底,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瑞雪兆丰年。
萧月卿倚在软榻上,捧了盏茶捂手,望着宫墙内来往扫洒的宫人忙碌除雪,宫墙外城中升起袅袅炊烟,车水马龙,食幡酒旗在寒风中烈烈招展。
直到被拥入温暖结实的怀抱才回过神来,“殿下在看什么呢,竟然看得这般入迷,连微臣来了都不知道。”
“邀你一同来赏雪。”
“好,微臣陪殿下赏雪。”崔阑今日未穿官服,一身暗蓝云纹曳撒,玉冠束发,面容冷峻,抖开大氅将人从后面整个拥在怀里,萧月卿回头,仿佛从他终年狭长冷寂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温柔神色。
“崔阑,有没有人说过,你生了副好皮相。”
“当然,微臣自恃好颜色,否则殿下如天上皎月,微臣怎能有幸揽月入怀。”
“不害臊。”
看着眉眼间笑意融融的人,崔阑忍不住在她颊边落下一个吻,“远不及殿下金尊玉贵,倾城之姿,吾心悦矣。”
“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狗胆包天,”她嘟囔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要好好活着,辅佐昭儿……”经年过往如云烟过眼,爱吗?还是该恨?这一生,她与崔阑之间隔了太多人和事,终究难辨是非。
起风了,他伸手拂去她眉眼间沾染的雪花,“微臣知道,但微臣亦不会让殿下等太久。”
宣启元年,冬,大邕华鸾长公主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