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对于此番押送粮饷的人选,泓衍帝有些犹疑,先前派去的押粮官已经被定了问斩,户部现在的人再去他也是不放心的。辛苦从这些饕餮嘴里掏出的银子,既然没有落进自已私库,也万不能再叫他们贪了回去。
当日下朝后,又叫了几个内阁老臣到文华殿商议半个时辰。
而后泓衍帝下旨,命都察院御史严锡兆为随行押粮御史,负监察提督之责。又命指挥佥事崔阑为押粮官,负责押送粮草一应事宜,由兵部抽调两千精锐随行。点齐人手后,即刻从盛京出发,先走漕运水路,及至运河封冻不能行船时,再改走陆路,总之就是务必尽快将东西送到北境军中。
萧月卿得到这个消息时,还有些怔愣,没想到泓衍帝派往北境的押粮官竟是崔阑,不过想想又觉得合理了。
在泓衍帝眼里,崔阑是个注定不会有后的宦官,这样的人,只要给他足够的权势荣宠,他自会尽忠,且不用担心他同其他朝臣一样结党营私。许他位高权重又如何,没有子嗣后代,一朝荣宠也是会很快落幕消弭的,这样的人用起来才放心。
先前虽与舅舅有过书信往来,知道此次的紧急军情,十有八九是夸大了说的,但萧月卿心里仍旧还有些担忧。
宫婢内侍也都已经听说了北境告急的事,连带着整个宫内的气氛都有几分沉闷压抑。
晚膳时分,倚梅画竹一同给公主摆膳。
画竹心思细腻稳重,总觉得殿下今日与往常有些不同,看起来整个人恹恹的。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些清淡好刻化的吃食上来,端来一小碗蒸蛋羹放下,询问道,“殿下可是身子不舒坦,可要奴婢传太医来瞧瞧。”
“无事,就是心中有些乱。”萧月卿看着那蛋羹,不知小厨房的人是怎么弄的,蛋羹平滑得没有一个孔隙,淡黄的颜色看起来就很嫩,上面还撒了切的碎碎的虾仁、菌菇和翠绿的豌豆,十分诱人。
“殿下是在担心谢将军吗?要奴婢说呀,谢将军驻守北境多年,战功赫赫,定会平安无事的。”倚梅边说边麻利端出胭脂鹅脯、肉沫豆腐圆子、桂花蜜糖藕片、樱桃小萝卜酱菜各一小碟。“再说陛下派了崔内官做押粮官,就凭他对殿下的忠心,殿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奴婢听说只待点齐兵马,今日酉时三刻就出发了,定会及时将粮草军需送至北境的。”
萧月卿心中似是有什么划过,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突然被投入了石子,层层涟漪荡漾开来。她问,“现在几时了?”
“回殿下,酉时刚过。”倚梅有些不明所以。
“当啷”一声,羹匙碰在碗边上,公主殿下人却已经跑了出去。
“嗳?殿下!殿下这是要去哪啊?外面天寒,好歹也披个斗篷啊。”倚梅急得直跺脚。
画竹却是猜到几分殿下的意思,匆匆回内殿抱了件厚实挡风的斗篷,追着公主的脚步去了。
长月殿位于皇宫内苑,从这里到宫墙外城着实是一段不远的距离,平日宫里的贵人主子都是要乘步辇或者软轿的,可眼下萧月卿却已顾不得这许多,她心底有个强烈的声音,一定要见上崔阑!一定!
冬日的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寒意当头,叫人清醒,而萧月卿也无比确定,此刻的自已想见崔阑。
肆意奔跑在狭长冷寂的宫道上,内心竟觉出几分快意,什么公主的仪态,什么皇家的体统,在这一刻,统统远离了她,统统被抛在身后。
直到鼻尖儿和额间都挂上了汗珠,萧月卿才看到了皇城的城门,还能隐约看到城门外面整齐列队的兵马。
还好,赶上了,她脚步慢了下来,身后的倚梅画竹也追了上来。
画竹给公主殿下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抚平衣领裙摆,又赶紧拿过臂弯里的斗篷给她披上,系好带子围拢严实了才道,“殿下怎的跑得这般急,仔细岔气了。”
萧月卿由着她在自已身上动作,对她和倚梅道,“城楼上头风大,要不你和倚梅找个背风的地方等我。”
倚梅此时也凑了过来,“殿下说的哪里话,这城楼上头那么高,万一磕了碰了的可怎么好,奴婢们自是要跟着的。”
画竹也道,“殿下不必担心,奴婢们内里都是穿了夹袄的,一点儿不冷。”说罢还怕他她不信,特意翻起外袍袖子给她看,萧月卿上手摸了摸,确认无误后才准她俩跟着上了城楼。
崔阑骑在马上,脚蹬马靴,身上披着黑色披风,露出宝蓝色袍角。
似是对她的目光有所察觉,崔阑回头看向城楼上方,就见公主殿下穿着一件绯色斗篷,一张莹白小脸笼罩在镶了白色毛边的兜帽里。
萧月卿看到崔阑回头,但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崔阑看到自已了。
崔阑握紧手中的缰绳,殿下来送他了。恰在此时,出发的号角声响起,萧月卿目送着他走远。
慈恩宫。
小佛堂里仍是香烟袅袅,薛太后捻着佛珠,依例诵读每日的晚课。
杨嬷嬷上前禀告,“太后,陛下来了。”
太后被她扶着站起身,收了佛珠挂回腕间道,“走吧,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泓衍帝坐在慈恩宫正殿,打量宫室周遭,珍玩宝器随处可见,陈设装饰亦是富丽堂皇,就算是曾经最得自已宠爱的薛贵妃,所居的扶瑶宫也比这里差远了。
太后在慈恩宫主位坐下,母子二人一时没有言语。
还是泓衍帝率先打破沉默,“母后在慈恩宫住了多少年了?”
“从你登基那年起,哀家就迁宫至此处了。”薛太后环顾四周,眼中闪过怀念神色。
“您已经贵为太后,还有什么是不满足的?”泓衍帝明白,薛家也好,户部也罢,都是替太后敛财的马前卒罢了。
太后闻言,面上露出个寡淡的笑,上了年纪略显混浊的眼眸里光亮摄人,“人只要活着,就有欲望,金钱、权势、地位,哪个不渴望得到更多?更何况,人老了怕死,总想趁自已活着的时候,想办法荫庇子孙后代,以保家族长盛不衰。”
“可母后别忘了,这江山是萧家的江山,朕也姓萧。”泓衍帝沉声说道。
“不愧是萧家的种,你这模样,倒有几分肖似先帝了。”薛太后不知想到什么往事,眼里还有几分愤恨与不甘。
泓衍帝却已失了耐性,“母后既然有心向佛,那以后就好好在这慈恩宫中诵经礼佛,颐养天年吧,旁的还是勿要劳心伤神了。”
“好啊,不愧是哀家养出来的好儿子。”太后痴痴笑了起来,母子亲情,帝王之爱,都是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