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4月22日 星期二 睛
才刚刚七点,我看见杨老师从家属楼的楼道里走出来,不紧不慢地走向车棚,推他的自行车。
我站在廊沿下,看着他。他推出车子,临上车时,冲我挤挤眼,意思是说:
“今晚你可要去啊。”
七点二十,我去约汪静。我只换了衣服,没有化妆,化妆品放在小包包里,准备到汪静家去化。
我从来都不在生活中化妆,如果晚上,换了衣服,浓妆艳抹地出去,又是一个人……我不能让别人注意我,猜测我。
汪静家是最安全的了,他们居住在租来的民房里,前后左右都是毫无一点儿关系的人。我和汪静在里间化妆,张祖文就在外间看电视。
那是一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是他们家唯一值钱的东西。
什么叫爱情?就是住在租来的房子里,看一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两口子不打架,不斗嘴,并且永远都不说离婚……难道这就是爱情?不!这样的爱情,我宁愿没有。当然,在现在这年头,我还是不得不佩服汪静的耐性和品性。
但我决不做汪静,决不!我宁愿跟一个有钱的男人去镜中花,水中月,哪怕他是个坏男人,我也决不和一个没钱的男人,去长相依长相守,去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更何况,我根本就不相信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爱情。
我不相信爱情,结婚三年以后,在今天,我也不稀罕爱情,没有钱的爱情,就好像插在牛粪上的鲜花,看起来,那鲜花依然娇艳,其实,它的骨子里已经变得臭烘烘的,连一片枯树叶子都不如了。
等我们磨磨蹭蹭地来到新华路,却怎么也找不见杨老师所说的”王中王”歌舞厅。新华路上的舞厅和夜总会真多:星湖、龙华、白领、夜之馨,还有档次很高的昭君歌舞厅。
我们找了几个流光溢彩,灯火辉煌的地方,都不是,看看时间,都八点多了,汪静想打退堂鼓,我坚持着,又从新华路口往西,终于,我们看见了另一片辉煌,”王中 王”、”雅园”、”金利来”,又是三家挨在一起的歌舞酒楼。
“王中王”的门卫拦住我们,问我们—不知道是要我们买门票,还是在询问我们……站在白历历的门廊下,又加上刚才骑了那么久的车子,我只感到心跳过速,头脑发惊,以至于门卫在问什么,说什么,我都没有听清。
我只知道我们来晚了,我看见旁边停满了自行车和大小汽车。
“我们是来找乐队的杨老师的,就是弹电子琴的那个,是他叫我们来的……” 门卫仔细地看了看我们,满含意味地笑笑,放我们过去。
一进去,我们就傻了眼,玻璃门的左边儿,是仿红木的长沙发,正对面是门,右边是门,侧面也是门,往前走两步,是一个小吧台,一个男人正忙着清算他手里的那些纸条子,”请问”,我走过去,送上自已虚伪的媚人的声音,虚伪的媚人的笑,”我们是来伴舞的……” “哦”,忙碌的男人抬起头,并没有像门卫那样,仔细地看我们,大概是他太忙了吧,要不就是见多了漂亮妖艳的女人,见多不怪了。”那边,推门进去。” 我们就推开了右边的门,刚推开门,刚探头探脑地进去,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里面的一切,舞厅吧台那边,有一个声音嘹亮的女人,”你们是来坐台的吗?你们是来坐台的吗?”说话又脆又快,一边说,一边就向我们走来。
“我们是来坐台的。”
“那好,来。”
我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有好几只手在拉我了。
舞厅内的吧台和外面的吧台一样大小,但光线却比外面的暗得多。借着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光,我看见年轻、干练又很妖艳的女领班,一手拿着本子、笔,另一只手拉着我,”怎么样?这一个。”她问一起围上来的几个男人。
“好,好,这个小姐漂亮……”
“就要这一个……”
“二哥,你看怎么样……”
乱七八糟的声音,乱七八糟的人,幸好,我的心已经久经磨砺,决不会乱七八糟。
“到2 号厢里去。”领班对我说。
“2 号厢在哪儿?”
立即就有那些男人回答我,立即就有不止一只手在拉我。我的思想虽够用,但眼睛和耳朵却不够用,再加上舞池里面的灯,更是微弱得像点点鬼火,我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随着那些手的推拉,脚下一跌,我差一点儿摔一跤。
“哎呀!”我轻轻地一声尖叫,乘机甩掉那些蚂蝗似的手,装腔作势地娇声埋怨:”哎呀,绊倒我了。” 下了舞池,甩掉那些手,我看见楚楚的汪静站在阳台那儿,我冲着领班,也冲着那些客,迫不及待地说:”还有她!
还有她!我们是一起的。”
“我知道你们是一起的。”
“那就把我们安排在一起吧,那就把我们安排在一起吧……”
我从来没进过A 市的这种舞厅,我以为它跟广州的KTV一样,是很多客人和很多小姐,都坐在一个大包厢里。
我没来过这地方,汪静更没有,我怕她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知为什么,一到这种场合,我就觉得她是一株弱不经风的空谷幽兰,而我,是枝强叶茂皮又厚的大树,我觉得她需要我遮护,需要我保护,而我,义无反顾。
“一会儿我会安排的,你先陪这个客人进去。”领班耐心地回答我,把我往2号厢那个方向推。
我拒绝着那些推拉,不顾一切地说:”我们是一起的,把我们安排到一起吧。”
我一连说了好几遍,领班火了,她说:”我知道你们是一起的,是不是要我把你们安排在一起?你陪她还是她陪你?”
我看到领班生气,我马上就瘪了,乖乖地随客人进了2 号厢。
推开那小小的还没有穿衣柜大的门,摸黑走进去。”哎呀,我一点儿也看不见呐。”我是真的看不见,但说话的声音很造作。
“啪!”客人燃亮打火机,我看见这个小包厢真的如同一个标准的壁柜,壁柜里放了一张仅能坐下两个瘦子的卡座,和一张凳子样大小的茶几。
我在那客人身边坐下,立即,有浓重的烟酒味儿乎乎地向我袭来,我想离他远一点儿,但是不行。
我们就像是偷情的男女,被关在大衣柜里。
“跳舞吧。”我说。
“我还不会跳……”
“谦虚。”我媚笑着,仿佛他能够看见我的媚态。
“是真的,我还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地方。”
“哦?”我才不信,”那你业余时间怎么消遣?”
“打麻将啊,下下棋啊。”
“下棋可以,打麻将不好,要打麻将真的还不如跳舞,至少,跳舞还可锻炼身体。”
“跳舞也好,但是得有环境,像以前那种大舞厅,是个正儿八经跳舞的地方,哪像现在……” “现在怎么样?现在不是一样可以跳吗?”
“那我们就出去跳吧。”
“好哇。”黑暗中,我主动拉着他的手,用一种十七八岁的娇媚的口气,”你还说你不会跳!” 他的舞跳得很一般,不过步子稳,是正儿八经跳舞的人。不管灯光怎么暗,他都没有一点跳舞以外的行为。
反正到这里是第一次,我一定要给领班和老板还有我陪的客人,留下好印象。
但我也不能像别的小姐那样,刻意地去巴结领班。领班,妈咪,什么狗屁!她们常常使我想起旧社会,想起妓院,鸨母和妓女。
杨老师说,在歌舞厅做领班,那是比当文化局长、宣传部长都还要肥的美差。
客人跟她好,帮她报这报那,小姐们也巴结她,她提了小姐们的坐台费,小姐们却还要偷偷地塞给她香烟、饮料、大礼包,甚至还偷偷地塞钱给她,行贿受贿。
我心不在焉地跳着舞,眼睛却关注着孤独伶仃的汪静。
“我的朋友一个人在那里,她还没有坐上台,我想去看看她,好吗?”我说得非常礼貌,非常诚恳,他宽容地笑笑,松开我的手,”你去吧。”
我就奔向汪静,”怎么?她们没有安排你?”
“你快去陪客人,他走过来了,快去。”
“不要紧……”
正说着,领班气势汹汹地跑过来,”喂喂,怎么回事?
你不好好陪客人……”
关你屁事!我心里说,嘴里却软软的,”我的客人他同意的。”
“是的,让他们说说话,是我叫她过来的。”
我记得这个人,就是记得他在这个时候跟领班说的话,至于他的音容,他的笑貌,他跳舞的姿势,他说话的声音,一走出”三中王”的大门,我就全忘了。
我只记得他说话的内容,还有我和他这一晚上的极少的情景片段。
汪静推我,”快去吧,别管我,我听听音乐,很好的。”
我挽起客人的胳膊,重新汇入舞池。
后来,我们又坐进”大衣柜”里。
后来,我们又跳了几曲舞。
后来,他说他的头痛,因为,他喝多了酒。
我就让他靠在我的肩上,后来,他似乎就睡着了。我静静地坐在”大衣柜”里,一直到他的朋友们来叫他。
他走出去,他的一个朋友—就是最开始拽过我的那个人,过来同我握手,说谢谢我。
他们一起有很多人,他们先走了一部分,我的客人似乎的确是头痛头晕的后劲发作了,他有些恍惚,走时,也没有跟我打招呼。
舞会还没结束,我等着到领班那儿报台。汪静被一个先生—大概是服务员吧—邀请,我坐在小姐们坐的沙发上一个人。
那个握我手的男人微笑着走过来,很老道地邀我跳舞,跳就跳吧,只是不知道,他请我跳舞,还算不算小姐费。
不知道这种舞厅有些什么规矩,待会儿得问问领班,或是老板同志。
但是现在我得跟他跳。其实,我原本就是很爱跳舞的,年轻时—相对于现在的这个年龄,那时候,身也年轻,心也年轻,A 市有很多大舞厅,一块钱两块钱一张票,没有男孩子请,我们几个女孩子就常常自已掏腰包。
那时候是自已掏腰包跳舞,现在,跳了舞还能够让自已的瘪腰包变成饱腰包。
跳就跳呗,管它算不算钱。
“你是第一次来?”他问我。
“是的。”
“以前在哪里做?”
“以前没做过。”
“真的吗?骗人吧。”
“干嘛要骗你?”
“不过我也相信。”他放肆地盯牢了我的脸,”看你样子也不像是……知道吗?
你很漂亮,是那种……不是化了妆的交际花似的漂亮,是那种让人看了爽心、舒心、赏心又悦目的漂亮……” 我做个鬼脸,我还真没有发现我是那样的漂亮,”骗人吧?”
“用你的话说,干嘛要骗你?你看,你一来告诉你吧,你陪的那个人,他眼光高着呢,我们晚上在这里吃饭,吃完饭,都说要玩一玩,等进来一看,那么多小姐,顺眼儿的没有几个,你陪的那个人,他一个小姐也看不中,一直嚷着要走,正好,你来了,我们一看见你,顿时眼睛一亮,我问他,这个可以吧?都说这个好,都说你漂亮,好像是呀,你专我们而来。”我天真妩媚地笑着,又加上纯情无邪。
“你看,你进来时,沙发上还坐着那么多小姐,我们都没要,你一来,我们就点你了…”
“还说呢,那你为什么只点我一个?为什么不点我的朋友?人家一个人”
“嗬,你还挺护她的。”“当然了!”
“那我等一下,请她跳舞好吗?”
“当然好了,她跳舞比我跳得好多了,真的。”我们转到空调后面,他忽然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你好美呀,真的!”
奇怪,我一点儿也不反感,更没有一点儿想生气的感觉并且,还有点儿脸红心跳,有点儿?谈恋爱?初恋的那种恋爱.的感觉…我是不是很坏?很堕落?
我喜欢在舞厅的这种感觉,喜欢这种场合。有一首歌,名字就叫《舞女》,”多少人为了生活,历经了悲欢离合,多少人为了生活,流尽血泪,心酸向谁说,啊来来来来跳舞,脚步开始摇动,就不管他人是谁,人生是一场梦….
还有什么”暗暗流着眼泪,也要对人笑嘻嘻?”我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
对人"笑嘻嘻”是真的,但我就怎么没有那种”暗暗流着眼泪”一没有这种感觉呢?
还”为了生活,流尽血泪”,我怎么就不这样认为呢?
我跳舞,是为了生活,也是为了自已的快乐,喝不要钱的饮料,听不要钱的音乐,轻轻松松,快快乐乐,想跳就跳,想说就说,信口开河,决不需要”出门看天色,进门着脸色,凡事,想好了再说。” 我喜欢舞厅,喜欢这种场合。
马按:王雨很坦白。第一篇日记就袒露了自已的人性:把没有钱的爱情比作插在牛粪上的鲜花,又喜欢在舞厅的这种感觉。所以她去坐台,并非我原以为的绝不可能,而是人性使然!人呵人,这就是人!这就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