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问我:“陪你跳舞的那个人,好像是文化局的……”我说他叫刘歆,现在在某某局做副局长。
“哦,对了,刘歆,刘歆,我记不得他名字了,”杨老师拍一下脑袋,“是会混,是会混,这个人能的很,找了个有本事的老丈人……” “哦,原来他是靠攀龙附凤……”难怪,他怕他老婆,每天晚上一到十点半,就慌慌地走。
“我上回看见他,这个人很面熟呀,后来我想,是谁呢?想了半天,想起来,哎呀,他离开文化都……二十……不是二十,也有十八年了……” 我算是晓得刘歆是靠什么起家的了,原来是靠攀龙附凤。
杨老师说他,老家在偏远的农村,那时候他们家很穷,他是老大,年轻的时候,很勤奋,对杨老师他们,也很恭敬。
“现在可以了,混出来了,认不得我了……”
杨老师以这话作结,结束了我们的谈话。
我也给刘歆带了一本书,他要了好几次,他送给我一支派克笔,他说:“我昨天一个人在家里,我在想,我送给你什么呢?我翻她的抽屉,她搞了那么多金项链,金耳环,净是女人的东西,我想拿一件儿,又怕她发现,谁知道她那些东西有没有数儿……” 我大睁着眼,我想的不是他要送我什么东西,我想的是他说的,他老婆搞了那么多金项链,金耳环……他老婆是干什么的?那么有钱。
“希望你用这只笔,多出作品,出好作品。”
“谢谢。”
我把笔收起来,他把书收起来,“我回家以后,好好看。”“有什么好看的,写得臭得要命。” “还说呢?那天,我不是说你是作家吗?陈哲,就是戴眼镜的开车的,还有王局长,他们都起哄,一定要抓住,一定要抓住,我说不行,这女人倔得很,一不让亲,二不让摸,陈哲说,哎呀哎呀,那你让给我。” “陈哲是谁呀?开车的?”
“陈哲?”刘歆点着烟,“你可别小看他呀,他现在,起码有六十万,说不定还不止。”
刘歆现在已经很信任我了,他什么都给我说,他说陈哲的发迹,得益于一九九二年,那时候,北海的房地产炒得热火朝天,他们局为了增加收入,就投资了好多万在那里搞房地产,当时派陈哲去管理,陈哲去了两年,反正,公家没赚到钱,还亏了很多,但陈哲私人却捞了不少。
“他那辆本田车就是他从北海带回来的。”
“那车算是他公家的,还是算他私人的?”
“公家的也是他的,私人的也是他的,他这人,胆子也是够大的。”
我想到广西很多人,胆子都是够大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挥霍公款,并且把公家的东西,合理合法的变成是自已的。
这样的事情见多了,作为作家应该具备的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也早就消失殆尽了。这可能是我三年写不出一篇作品的根源,我想我不是王女才尽,而是一颗做为作家应该具备的心,在红尘油世中,被磨成了石头,没有一点儿激情和灵气了。
陈哲是刘歆的好朋友,又是他的老下属,所以,尽管刘歆不赞成陈哲的做法,但当检察院来调查时,他还是尽心尽力地帮他。
“都两三年了,检查院现在又来调查他什么?”
“调查他什么?九四年、九五年他才回来时,那真是一身的刺儿,不过这家伙能,抓了一卜溜子人,查了这个,牵上那个,那个不敢动,这个也就没有事儿了,所以查查,也就放下了,我们局又成立了个公司,成立公司,还是离不了他,这家伙是能,啥事儿离了他都不行……” 三十四岁的陈哲,让我想起远在三千里之外的卜一,卜一也是那么一副矮矮的样子,也戴眼镜,也开本田车。陈哲的发迹,就在广西北海,而我心灵的转迹,也是在那里。
这是不是缘份?
“你去过北海吗?”
“去过,中国哪个地方我们没去过?哦,西藏没去过。”
“我也去过……”
我就想起了银滩,想起情人岛,想起那咸咸的海水和令人疯狂的海浪,我想念那里的太阳伞,泳装和平坦如水泥地面一样的沙滩,以及沙滩上那些可爱的和指甲壳一般大小的小螃蟹…… “你下过海吗?我下过,我还坐摩托艇,我在那里认识一个男人,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十全十美的男人,可惜,他已经结了婚,有妻子有儿女……唉,谁也不能替代他的位置,你不能,我的丈夫也不能,我好怀念我跟他在一起的感觉,真的,好纯洁,好无邪……” 黑暗中,刘歆定定的看我,我能够感觉到,他在定定的看我,“你还去过北海?” 他说:“你在那里干什么?我听说到那里去的年轻女人……”
“我知道你要谈什么,正如你想的,我在那里做卡拉OK厅的小姐。” “我就知道,”刘歆恶狠狠地说,很有点儿像王志强的那种口气,“你这种女人,到南方绝对没有什么好勾当,怎么样,你跟人家的丈夫……那家伙是不是很有钱?他养了你,你给他做二奶,他们那里叫二奶,是不是?” “你怎么这样认为?真的,太俗气了。”
“哎呀,我还不了解,不就是北海吗?我又不是没去过,你肯定不只给那一个人做二奶,是不是?你在那里呆了多久?” “半年吧,反正还不到一年。”
“半年?那你肯定不止一个男人,你肯定有很多,那地方有钱的男人又多,扔一块砖头,随便砸一个,不是百把万,就是上千万,怪不得呢?在我面前做作,是不是嫌我钱少,嫌我没本事?” 我以为我和刘歆可以有共同的话题,就像当初我和卜一,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可以理解,我觉得我今晚和刘歆很真诚,我把理在心里最深最深的东西拿出来,请他和我一起分享,没想到,他不但不理解,反而拼命打击,就踉王志强似的。
我想,他在他老丈人家一定很压抑,他老丈人和他老婆都很有本事,他在家里一定常常看人家脸色行事。我在家里也很压抑,我们应该惺惺相借,彼此谈一谈知心的话题。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怎么就这样难。
我不想跟刘歆再谈卜一,跟他谈,简直是对牛弹琴,我把我最美好最神圣的东西给他,因为我信任他,我觉得他有修养,有文化内涵,没想到……可能是官场的生活,腐蚀了他,官宦的家庭扭曲了他,他变得这样世俗,这样粗鲁。
有很长时间,我都懒得再理他,我说我们跳舞吧,他跟我一起出来跳,我看见杨老师,心不在焉地弹着琴。我说:“你以前在文化局?” “准确地说,就在你们文化馆。”
“杨老师认出了你,今天他还跟我谈起你,他说前天你见到他,你没跟他打招呼。你为什么不跟他打招呼?”
“他认出了我?”他紧张了一下,很快又放松,”我以为他认不得我了,所以,才没跟他打招呼。”
我就和他边跳边聊,我和他之间一切都应该自然。我对他无所求,我只是觉得他,多多少少也算个文化人,我和他是那种平等的谁也不能左右谁的很普通的一种关系,只要他不在我面前傲慢无礼,我就也不会对他有所鄙夷。
我问他:“你那时候为什么离开文化馆,文化馆还是很吃香的,在那个年代。”
“我没有离开……我只是离开文化馆,但没有离开文化,我调到文化局,又干了几年,又到组织部,我在组织部,那完全是靠自已,我写东西很快,还上过人民日报,在组织部干了十年,九0年吧,那时候,我有三条路,一是到某县当副县长,我爱人不干,太远了,二是回文化局当局长,我又不想干,文化上那时候已经开始走下坡了,三是我现在的这个位置,局是个好局,但只能做二把,其实,做二把手也好,不操心,再说,那时候做某某局的副局长,三十多岁的副局长,按说也可以……”
他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我这人很容易满足,我有上进心,但也很能满足,这一届领导班子调整,我们的老局长退休了,按说,凭我的能力、政绩,我在市里的关系……我没跟他们争,没意思,反正我还年轻,我还以为我年轻,哎呀,都四十四岁了,没想到,”他坦然地笑:“这几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都四十四岁了。”
他捏捏我的手,自我解嘲:“走到舞厅里,人家小姐还说我和他父亲年龄差不多,还说我是农村来的躲计划生育的,我现在真的很老?真的很老哇?”
我笑,把头放在他的肩上。
“我在想,我也成了三求干部了吗?”
“什么三求干部?”刘歆嘴里,新鲜话儿还不少,他有时候忽然冒出一段两段来,让人笑得要死。
“提拔年龄大球了,退休年龄轻球了,想想自已完球了。”我又笑,笑得直跺脚。
这一笑,我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
“我爱人不让我说,她说我不上进,她说你自已都不上进,你还叫别人怎么提拔你?她的意思,我还是应该再活动活动,弄个一把手,她行哪,她已经是正县了,我还是副县……” 我不懂“正县、副县”这些级别,我也没问他。反正,正县也好副县也好,这一辈子都轮不着我。
“我爱人什么都好,可就是太逞强了。这一次她又考什么研究生,还让我也考,我都四十多岁了,还考它有什么用?我说你考你考,我才不考,她不高兴,哪见过这样的女人,太逞强了,哎呀,跟她在一起,有时候真的好累……”
舞曲完了,我们回到包厢,他接着说。“我觉得跟你在一起,感觉还怪好,真的,跟你在一起,感觉很轻松。”
“还说呢,”我喝口饮料,“你不是说,我不解风情,不懂人意,还……无情无义吗?”
“你这女人你这女人呀,是不解风情,不懂人意。”
“那要看是谁。”
“要是北海的那个男人……”
“哎呀哎呀算了,不说了。”我剥一块口香糖塞进他嘴里。
临走的时候,又是小杨进来发小费,他看我一个人连忙说:“对不起,王小姐。”
“对不起什么?”我故意很冷漠。
“我不知道你和我们老板……”
“我和你们老板没什么呀,我是小姐,他是客人,就这么简单。”
“你千万别……别跟他说……”
“我跟他说什么?”
我板着脸,心里却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