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算是出了一点儿气。
昨天晚上,我结帐时,看到刘华穿上雨披,戴摩托车头盔,我一脸谄媚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去,谦卑地说:“刘大姐,那天晚上我们没留下来吃饭,你生气了是吧?”
我小声小气地说,我算准了这个女人,只不过就是想发发她的淫威而已,如果我低三下四,她肯定高兴。她气的就是我们没有对她低三下四,逆来顺受,现在,我低三下四地跟她说话,给她一个大发淫威的机会,好听点儿,给她一个换回面子的机会。什么面子,老妇咪,狗屈的面子!
我低三下四小声小气地说,满脸都是谦卑的笑。她果然发起淫威,声音很大:
“是呀,不就是吃饭吗?又不是叫你们干别的,搞的人家老板们好象是有钱花不出去似的,不光我生气,连老板都生气了,看,我不会害你们,又没有多长时间,十一点五十,还不到十二点,就结束了。” “我怕回家晚了进不去大门,再说,我不敢回那么晚……”“有什么不敢?就在这里吃,又不是说要带出去,要真是带出去到外面,那我也不干,你看就是吃吃饭,也没有喝酒,就喝的果茶,我就说了,我安排的,绝对安全,绝对放心!”
“我不是怕不安全,我到这地方是偷偷来的,要是回家晚了,家里肯定……我是怕我家里……” 我只有小声解释,而她,用一种很宏亮很高大的嗓音,叽里哇啦说了一大阵。
我也就不再解释,我知道我解释什么都没有用,关键是,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发泄,让她施威。
她发泄了一会儿,施了一会儿威,意犹未尽地走了。
汪静气得不得了,她说:“明天我无论如何都不来了。”
结果我劝他,你不到这里你到哪里?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哪里你都得巴结领班,像我们两个,又不开放,又不敢坐到灯下让人挑,又没有自已的熟客,我们只能靠领班安排,然后,我们才有机会认识客,才有机会施展我们的小聪明,小伎俩,才有可能拉住客,才有可能终于有自已的熟客。我们现在是一穷二白,而我们的优势和潜力只有在同人家谈过话之后才能被发现。所以现在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忍,忍,一忍再忍!
“她越是不安排我们,我们越是要去,而且,我们越是要红起来,让她气死……” 汪静对那刘华恨透骨髓。我接着劝:“今天晚上我们再去一次吧,看她今天安排不安排,要是今天还不安排,我们再说……” 于是就决定,坐了今天再说。
去了以后,我们径直走进舞厅里面。果然,刘华一个个地先安排别人,一直把我们冷落一边。我对汪静说:“看来又不安排我们。” 汪静捂住自已的肚子,说:“不知为什么,我一来这里就肚子痛。”
傻乎乎地坐在那里,脸上硬撑着刚毅,心里却委屈得……恨不能跳起来,给这个舞厅扔进一枚炸弹。
我还在心里琢磨,等一会儿,要不要还坐到外面,让灯照着,让客人看见我们亮丽的青春和容颜,让客人把我们的青春和容颜“带”进去…… 但是坐到外面,实在太难堪,生于斯,长于斯,要是让认识自已的人看见…… 多难堪,多丢脸。
可是如果今天晚上坐不上台……
正想着,看见舞池边缘站着一个人,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的身影,“喂”我赶紧推汪静,汪静也看见了,脸上是害羞与激动的表情,“快去呀。”我看她在迟疑,赶紧催。
汪静不好意思,我“呼啦”一下站起来,走过去。因为我们一直坐在黑暗中,所以能看见他,而他,是从外面刚进来,所以看不见我们。我们刚站起来,他大概是感觉到了,迎上来。
“喂,你跟谁来的?”我问。
“我一个人。”
“不会吧?你一个人。”
“是的,我刚从外面回来,专门来这里看你们。”
一听说是专门来看我们,顿时,心里肚里憋得满满当当的委屈,一古脑儿像狂风里的大浪,汹汹涌涌地就翻腾起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还说我们到这里来,保证能天天坐台,你不知道,领班,就是那个刘华,坏的要死,那天晚上,非要让我们陪客人吃饭,都那么晚了,我们没听,走了,结果,她就恨我们,还说,我就不安排她们,我宁愿让客人走,我也不安排她们!好坏呀,好气人哪!” 汪静也小声小气地说:“这个领班好坏。”
“哼,你还说让我们在这里,天天都能坐台,我们来了,你们也不来玩,我们在这里好委屈呀,要是今天她还不安排我们,我们明天也不来了,人家汪静今天就不想来,还是我好说歹说劝了半天……” 舞厅太吵了,迪士高乐曲轰轰隆隆地响,我说:“走,我们到外面说一会儿话。”
小杨说:“我要回家了,我是专门来看看你们,是不是在这里。”
“是呀,是在这里,在这里受委屈。”
我发觉小杨今晚有点心神不定,“走吧,你回家干吗?我们出去说一会儿话。”
小杨就带我们出来。在吧台,他对二老板说:“给九包的门开一下,我们进去说一会儿话。”
二老板是大老板的妹妹,这“龙华”是他们三兄妹开的,还有一个三老板,也是他们的妹妹。
二老板叫服务员把门打开,我们进去了。小杨在这里确实很熟,他跟大老板是战友,后来又是同事,对他们周氏家族个个都很熟。
我和汪静,我们俩就迫不及待地,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诉说我们在这里的委屈。
说了一会儿,解了气,我问小杨:“你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是一个人来的。”
“真的是专门来看我们?”
“是呀。”
“那你今晚别走了,让汪静坐你的台。”
我不怕坐不上台,刚才刘华跟一个叫刘春红的小姐 说:“昨天你陪的那个人,今天还来,你等一会儿。”那时候我跟刘春红坐在一起,她要走时,才又跟我说:
“还有小刘,你昨天陪的那个先生,一会儿也来。”
意思是说,等一会儿那家伙来了,安排你。
反正,我不怕坐不到台。即使那家伙不来,或者那家伙来了,刘华还不安排我,我不怕!等明天我会打扮得更靓丽、更娇艳,我会坐在外面,让别人看我美丽的容颜,我相信,凭我的容颜和甜蜜的一团和气的笑脸,一定会有客人专门点着要我。
我有一种直觉,我在这里,绝不会受冷落,即使,你刘华再刻薄。
小杨说:“好,等一会儿,我打个电话,看我那个朋友能不能来,要是他来了,我们两个人,你们两个……” “我不要紧,即使你朋友不来,你一个人在这里玩,让汪静坐你台嘛。”
我还想说:“我昨晚陪的那个人,今天还要来,刚才刘华已经说了,我可以坐他台。” 还没说完,汪静。打断我,不让我说。“你怎么又这么傻了?什么都说,让他们想到你在这里还陪别的客人,他们心里舒服?”
我觉得汪静的话有道理,但现在想想,那又有什么道理呢?我这次到“龙华”,目的就是为了赚钱,为了坐台,只要能坐台,坐谁的台不一样?只要那客人不对我动手动脚,只要他尊重我。
昨天我陪的那个家伙,一开始他的确有些想动手动脚,但我三言两语,就给他治好了。我之所以对他存有信心,对他还有一些好的幻想,是因为昨晚,人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一定要用真情感动你。”我说:“好哇,只要你能感动我。”他说:“我一定要感动你。”我说:“只要你用的是真情。” 至少,他想到,他要用真情来感动我。他像个乖孩子似的,老老实实地在我的怀里睡觉,我给他唱:“月儿明,窗儿静,树叶儿照窗根……”他居然听得很舒适,很安静。
再坏的人我都有办法帮他改正。
我跟小杨站在包厢门口,正说着话,我是毫无意识地,将头探向门外。头还没探出来,啊,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我先是看到一张孩子气的脸,不知为什么,我的脸“蓦”地一下就红了起来。
我知道我脸红,因为我感到它们很烫,就像有火在烧似的。
“喂,你怎么也来了?”
然后,下面的话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候,我才十一岁,从故乡的小村考到二十里外的重点初中,爸爸那时在那里工作,眼看就开学了,爸爸却因为忙,没时间接我,妈妈只好步行送我过去。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出远门,二十多里,大部分是山路,翻山越岭,才刚刚十岁的女孩子,满怀着希望和憧憬,也怀着对不可知的未来的一点点恐惧,到镇上去。
而我们好不容易到了,爸爸却下乡需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妈妈丢下我,妈妈还要回家,步行二十多里。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妈妈走,脸上却挂着笑,没有哭。爸爸的邻居,是一个三口之家,男的,在镇上做委员,女的,姓田,我叫她田阿姨,田阿姨有个女儿,比我大三岁,叫刘梅。那两天,我就住在田阿姨家,田阿姨对我很好,刘梅对我也好,刘伯伯虽然严肃,但很少在家,就是在家,他对我也好。那时候我很柔弱,还是地道的乡下小妞儿,出门在外,规规矩矩的。我估计我那时候也确实不讨人嫌。听大人们说,我小时候长得很美,水灵灵的,又秀气又聪颖,很讨人喜欢。我表姐王兰,小时候就特别喜欢我,等我长大了,她还说:“你现在还没有小时候好看。”我相信,我小时候真的那么讨人喜欢。
我在田阿姨家住了两天,第三天的傍晚,我们在丝瓜架下吃晚饭,老远老远的,我看见几个骑车的人从大门外进来,田阿姨说:“小雨,你看,谁回来了。”我好长时间都没有见到爸爸了,我像个傻瓜似的,端着饭碗,也不说话,也不吃。
“小雨,你爸爸回来了。”刘梅欢快地说,她也替我高兴。
我看见爸爸将车骑得飞快,很快,他就到我跟前了。
我的脸上还是笑,我高兴,我激动,我笑,没有出声。
我们家的家教是很严的,我是奶奶带大的,奶奶有一套传统的、很古典也很优秀的育人方法。我想我笑得肯定像一朵灿烂的花,欢乐、开心又美丽。我笑着,但眼泪却不知为什么,扑籁籁地就掉了下来。
等爸爸放好自行车,走到我面前,我“哇”一声就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就扑进他的怀里。爸爸、田阿姨和刘海,他们都笑了起来,他们笑,我也忍不住又笑,笑一会儿却不知不觉地又哭了起来,就这样,一会地笑,一会儿哭那时的感觉,那时的情景,十几年过去了,我却记忆犹新。那是见到久别的至亲的人,才会有的感情。
见到刘歆,我真想扑进他的怀里,也像小时候我扑进爸爸的怀里,我哭也好,笑也好,我要把我的委屈全都向他倾诉。
但这时我已是二十六岁的女人了,我成熟了,是个真正的大人了,我有情感,但更有理智了。
“你们两个是不是一起来的?不是一起来的吧?”我一边问一边就往包厢里面走。
刘歆跟进来,我看见他,也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发自内心的笑。
“今天,是我们以前的那个老王局长,他现在退二线了,想跳舞,让我来安排。”
刘歆望着我和汪静,解释他来的原因。
他吸着烟,我看得出,他是在极力掩饰他的快乐的心情。
我们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差不多两个星期了吧。我之所以来“龙华”,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他—是的,是因为他。
这一段时间都不好坐台,汪静跟我说:“你怎么不让潘书记来?你让他来,我们不就有台坐了吗?”
我才不让潘劲松来呢,我怕他在这里又和刘歆“撞车”。
再说,我和潘劲松不是坐台不坐台的关系,我和他—那要简单得多,也复杂得多。
这一段时间我有意冷他,我让他把王志强的工作安排了我再理他。
刘华忙不迭地跑进来,一睑媚态:“啊,刘老板,杨哥,都安排好了,十七、十八包,你们过去吧?”
我也一脸媚态地问她:“刘姐,那我到底……陪哪个。”
“你就陪刘老板吧,你赶紧带他过去。”
“那要是……”
“等那个客人来了,我给他说你没来……你赶紧带刘老板过去,别出来啊。”
我就“赶紧”带刘歆进了舞厅,小杨和汪静就坐在九包里,唱卡拉OK. 汪静喜欢唱卡拉OK唱得也好,但是她唱卡拉 OK的机会很少,有时候,我真的很同情汪静,但汪静那么纯纯美美、文文静静,她似乎并不觉得自已需要同情。
我觉得她跟小杨很般配……一想到这方面,我就想到孙小梅,我有好长时间没跟孙小梅来往了,孙小梅也从来不找我,自从那一次,小杨跟她说那话以后。
她不找我还好一些,免得像从前,她一到我家,就不停地打电话,好像我那电话是不掏钱似的。
我与刘歆进了卡座,他在茶几上放下手提包、手提、水杯,服务员已经上好了烟、口香糖和饮料,刘歆拿起烟,又准备点烟。
“今天不准你抽烟。”
我剥了口香糖放进他嘴里。
所有的行为都很自然,我搂住他,嘴对嘴,把糖喂进他的嘴里。
“甜不甜?”
“甜……”
他反抱过我。第一次,我们亲吻,真正地亲吻,从头发梢到脚跟……我们全身的每一片肌肤,每一根神经,都很认真。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我好像从来没说过这三个字,今生今世,我从来没说过,从来没有,跟一个男人,在亲吻之后,用这种……声音、语气,我说:“我爱你……” 之后,我问我自已,我说的是真的吗?是发自内心的吗?我爱他,我爱他什么?
王雨,这一生,你到底要爱多少男人?你哪有那么多爱?
真的、假的,戏演多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哪些是在生活,哪些是在演戏。
刘歆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他的脸有点儿烫……我们就这样贴在一起,很长时间都不说话,也不动,只默默地、默默地…… 这好像是初恋的那种感觉,很纯真的……
但我不能投入我的真感情,不能。
总的来说这一晚我也算是出了一口气,我在这里不再是一个受冷落的小姐,刘歆来了,我理所当然地陪他。但我昨天晚上陪的那个“先生”,今晚也来了。我听刘华说时,心里就想:我一定要留住客,我要让他们捧红我。
十点一刻,我想着结帐的事,跟刘歆说:“我们走吧。”
刘敬很尊重我的意见。我先出来,径直走向吧台。吧台那儿围了许多先生小姐,我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我看见刘歆去敲九包的门,小杨和汪静也从九包里走出来。
昨晚和矮胖子一起的罗先生,我看见他笑咪咪地走过来,我妩媚又不失矜持地跟他打招呼:“哦?你也来了?我怎么没看见你?” “小刘啊,你让我等了一个晚上。”
我笑笑。这时还是他们一起的那个曹大个,鬼鬼祟祟地走到我面前,这个曹大个,我从来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也没有和他说过话,我没想到他是走向我,并且还伸手拉我的胳膊,“小刘,你过来,我们这位先生等了你一晚 上……”他那么大的块头,我身不由已地跟着他走,走近坐满了人的长沙发,我看见一张微胖的、笑咪咪的脸—是星期天晚上,我陪的那个人。
他是唯一的一个给我留下好印象的客人,当然,我说的印象,是指第一印象。
到“龙华”这已是两个星期了,两个星期里,我们只陪过三个客人:刘歆、矮胖子,还有现在坐在我身边的这个陈小见。
陈小见是星期天晚上我陪的那个客。他们来时,正是良宵一刻。他和我跳舞,一直都是规规矩矩的。我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他是个体户,我说个体户好,现在是市场经济。
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公有制和私有制并存……于是,我们就谈到“十五大”,谈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他有些吃惊,问我:“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懂这么多?” “怎么?你还小看我?”
他有些激动,拉着我的手“干脆,我们别跳了,我们回包厢,好好说。”
他拉着我,回到包厢。
我们那个包厢比较大,良宵一刻时,只有舞台乐队那儿有一点点光。摸索着坐下来,我们两个人的沙发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不约而同的,我们感到它是一条鸿沟。他想填平这条沟,于是要挪沙发。我说:“不用了,我们表面上已经将它填平了。”因为我们两个人的腿,都放在那个缝隙处,刚好能将缝隙填平。他用手量了一下,笑着 说:“这么宽,怎么填得平?”于是挪沙发,将两个沙发并到一起。
我们只是坐得近一些,他开始说他自已。他原是局机关干部,现在在办实业,他只说了他的即将出品的产品的品牌—口洁,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就越说越多了。他说他的宏伟理想,说他的出身,他的家庭,原来,他才三十一岁,刚离过婚,妻子是医院的护土,结婚前参加过选美,是本市首届选美大赛的冠军,当然,结婚前他追求的是美女,结婚后,他需要的是贤妻。
“本来,特别美丽的女人,她就不应该结婚。”我自已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看他确实有些坦诚,所以,当他说完他自已,又要求我坦露真实身份时,我犹豫再三,还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地说了一些。
我说了我的工作单位,我的真名字,也说了我出过书。
他马上断定,我到这里来,为的是体验生活,认识我,他很荣幸。我只告诉他,我到这里是为了有所收获。
在这里,我可以收获到很多很多,物质上,不用说,在这里我很容易挣到钱,精神上,我收获创作素材,收获各色人等的心理、行为,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真真实实的生活,看到道貌岸然的男人,社会上层人士,他们的最真最不能见到光明的东西,也看那些漂亮的女人,她们怎样地为钱、为生活…… 其实,小姐们没有错,既然社会上有这种消费,那些有脸面的先生需要她们,她们的所有行为,包括要小费,包括滥媚,她们的所有的言行都对。
这一晚,我有些高兴。有两个不令人讨厌而且素质都比较高的男人……而且,我发现刘华,也对我的态度有所转变了。
我不管,我不能大意,我除了要抓住刘歆,我还要抓住陈小见,抓住矮胖子,抓住以后我遇到的,所有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