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真倒霉,霉就霉在遇见了孙小梅。
七点半,我去约汪静。一推开她家的门,我就看见孙小梅坐在那里。不知为什么,我一看见她,马上就觉得心里像是吃进去了一只苍蝇,马上就有一种不好的宿命中的悲剧似的感觉。这个女人是那种自我感觉良好,永远都渴望和期待着男人们的关注与爱抚,用小杨的话说:我最喜欢她那对大眼睛,满含着期待”—她是这样的女人,自以为自已是男人们心中的明灯。狗屁!在我们女人看来,她狗屁都不如,狗屁都不是。
永远是那种受伤害的样子,装得像一只温柔的猫,母猫,多情的猫,等待着男人去爱,去抱…… 不过事实证明,人家这样做,也是成功的,哪像我,傻不啦叽的,大大咧咧,好像没心没肺似的,好像真的无情无义似的。
现在这个社会重功利、重实惠、重公平交易—公平不公平无所谓,一切都可以拿来交易,青春、容颜、肉体、情感……不是吗?其实我和汪静来做坐台小姐,我不就是在拿青春和容颜与人交易吗?
其实孙小梅拿身体和情感(所谓情感,主要是指男人们对她的好感,而她是不需要对他们好感的,她哪有那么多“感”?分给那么多的男人?)与人交换,这也没错。她从一个乡村民办教师,奋斗到这一步,着实很不容易。可我见不得她那副自我感觉极好的样子,好像普天之下的男人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好像普天之下的男人,一个不剩的,全都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可以轻轻松松地,像一个技术熟练的马车夫,随心所欲的,驾驭他们。
她以为她很美,很有魅力。
不错,她长得有些姿色,用刘歆的话说——“有抓弦”的身材,温柔的言谈举止,尤其是那一对大大的波,她是一个容易让男人尤其是事业有成“饱暖思淫欲”的那种男人心想的女人,再用小杨的话说,她那“一对水灵灵的、满含着期待的大眼睛”,多会勾人魂魄!
可怜的小杨还以为,那期待,是因为他,献了那么多殷勤,用一个小玩笑一试探,原来,人家是对有权有势的刘歆……原来人家自以为自已很高明,人家应该配刘歆。小杨算什么?小杨是刘歆的一个小司机。
那个玩笑是这样的:刘歆让小杨对孙小梅说:“王雨这人不行,太差劲儿了,其实,我们老板喜欢的是你,可惜,认识你太晚了,现在,他不好丢开王雨,而你又是王雨的朋友,所以我们老板才让我来找你,其实,你那么好,我哪敢追求你?是我们老板让我这样做的,他现在只能故意冷落王雨,让王雨自已觉得没趣儿,自动离开。你看,你也和我们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你都能感觉得到的,我们老板对王雨一点儿都不热情,有时还对她冷言冷语,吓唬吓唬她,根本就不尊重她,对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刘歆在要小杨对孙小梅说这些话之前,已经向我做了口头请示,而我也笑嘻嘻地批了。我们两个还打赌,他赌孙小梅一定会信以为真,而我赌孙小梅一定会把这话原封不动地报告给我听。我很自信,毕竟,我们都是女人。
不待小杨把信息反馈过来,刘歆自已就让了半步,“也许白雪会含蓄地提醒你,她可能会问你,你跟那个姓刘的怎么样?你肯定会说好哇,她可能会提醒你,你要担心这个人,这个人不那么可靠。”我也想,孙小梅至少会这样提醒我。
谁知,我一等又等,从夏天等到这个寒冷的冬天,孙小梅一直没有跟我提这件事。
小杨当时是这样说的:“我跟白雪说那些话以后,她睁着一双又惊又喜的大眼睛。脸红了好半天……” 小杨那一段时间真的有些失落,而刘歆却是得意洋洋,洋洋又得意。
我呢,我只是觉得她可笑,可笑,很可笑。
那一段时间,只要是小杨单独约她,她一概拒绝,但只要有刘歆在,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失约。当然,只要有刘歆在,那就一定也有我在。到了后来,小杨也不再约她了,我也不再约她了,而刘歆他是更不会约她的,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不会!
刘歆不是那种浅层次的人,他也决不会真爱那种浅层次的女人,以为有了一双“水灵灵、满含着期待”的大眼睛,有一对大大的丰满的乳房,有一具性感的充满呼唤的肉体,就能让所有男人屈服。
不,她错了!错了!
已是好长好长时间,她也不再来找我了。秋天是那样匆忙地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孙小梅她来电台工作已经有半年多了,她的“白雪”的名字,大概随电波的传送,已经激起了更多的男人们的心。
大概是吧。
今晚我很不高兴见到她,我有一种不小心吞吃了苍蝇的感觉。
汪静说孙小梅是专门来找她玩的,她不能让孙小梅知道我们偷偷伴舞的事,她决定今晚不去了。
“去吧,管她的,一会儿我来说,我就说我带你出去有事。”我粗暴地、近乎有些恶狠狠地说。
我想我的心胸还是比较开阔的,有很多不能容忍的事情,我都能够容忍,可是今晚,在汪静家见到她,又是这个关键的时间,我讨厌她,讨厌她,讨厌到了极点。
就像是真的吃进去了一只苍蝇,我感到很恶心。
汪静犹豫再三,还是说:“算了,今天我不去了,她一来,就说:“哎呀,这一段时间我好寂寞,好空虚,我就是想来找你玩一玩,找你说一说话。”寂寞?空虚?那你就该来打扰人家?扰乱人家的生活?
占用人家的时间?寂寞空虚了,你可以去找喜欢你的那些男人,他们不会觉得你烦人,你何必要来这里撒娇,忸怩作态,我们是女人,我们见不得我们这样的同类。
别以为那些无聊的男人喜欢关心你的寂寞空虚,我们不喜欢!我们有很多事情,没功夫也没兴趣听你诉说寂寞。我们没有可利用的男人给我们调工作,给我们买衣服,给我们好好安排生活,我们没有,我们只能靠自已。我们只有辛辛苦苦地去忍辱负重,辛辛苦苦,挣回一点点我们生存的基本条件和权利。
我们没有钱,我对这种没钱的感觉,恨透了骨髓。
我与汪静坐台,我们坐台的目的就只有一个—挣钱!
也许我和汪静都能够像孙小梅那样,离开自已的没权没势的丈夫,做一个拥有自已之身的女人,等(用小杨的话说——期待)着对我们的身体有所企图的有权有势的男人……只要他对我们有所企图,我们就也能够利用他,达到我们的……企图。
不过也不一定,作为纯粹的女性,我们没有孙小梅性感,没有她丰满,我们决不让谁轻易地走近我们的寂寞。
其实谁没有寂寞?谁没想过要换一个肩膀靠一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眼看眼看着就要到了八点,我催汪静:“快点儿,别犹豫了。” 我自已拿出化妆品,涂脂抹粉,描眉描唇,我现在化妆,又快又精,几分钟的时间就能够让自已变成另外的一个人。
孙小梅先是在跟张祖文说话,现在看见我化妆,幽灵一样地走了过来。
“哎哟,我也化化。”
“化吧。”我简单地说。
孙小梅玩弄着我的化妆盒,依旧用她的温柔的B县牌普通话,“你这是什么牌子?没听说过,哎呀,我有一个听众,他非要送给我’生态美’,我都不用……” “是呀,你天生丽质,用不着。”
我刺她,但她并不觉得,反而很高兴,说:“我以前在XX镇当播音员的时候,哎呀,我一个人从来都不敢上街,我出门,不是戴眼镜,就是戴帽子,你不知道哇,那么多人围着走路都走不成……” 汪静洗完脸,犹豫着自已要不要化妆,她还在犹豫!
“喂,你快点儿,我请你跳舞,又不要你出钱,你还犹豫什么?”“你们要去跳舞?那带我一块儿去?”
我不知道怎么拒绝她,脱口道:”那你们快点儿!”
孙小梅没骑车子,汪静骑车子带她。我才不带她呢,那么肥的一头猪,黑猪,我看杀了她炒肉吃,够我吃一辈子。
到了“龙华”,我看见院子里停了三四辆车,心想,今天的生意不错,肯定能坐上台。
急忙忙,兴冲冲地上了二楼,我看见刘华,连忙谄媚:“刘姐。”
“怎么来这么晚?”她望望正上楼的汪静和孙小梅,笑笑地:“还带了一个?”
“她是来玩。”我问刘华:“怎么样?今天的生意还好吧?”“不行,都是熟客,是人家那些小姐自已呼来的。”
我有些泄气,进了舞厅,果然,黑的大舞池,只有两三个人影。小姐们坐的沙发上,几个服务员和几个小姐东倒西歪,舞台上,乐队的人有的打瞌睡,有的吸烟。
客人少,乐队也不演奏,就放音乐。
汪静装得像从来没来过似的,我领她们进来,三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不知为什么,心里烦的要命。
因为烦,我坐卧不安。
“怎么没人跳?”
孙小梅的问话,没完没了。
“你在这里上班,怎么给你开工资?是按月,还是按天……”
“你为什么不到’新天地’去?那里的生意好,有一次我和马老师他们,在那里玩,好多小姐呀,我坐在那里休息,他们把我当成小姐了,非拉我坐台,我说我不是伴舞的,我是来玩的。” “你不跳舞,他们也付你工资吗?”
“你一个月能拿多少钱?是客人给?还是舞厅老板给……”“你为什么不让小杨来陪你跳舞?你打电话,叫他来陪你……”
起初,我还敷衍她,到了后来,我忍无可忍,恶狠狠地说:“我为什么要让小杨来陪我跳舞?”
她真是好脾气,依旧笑微微,“怎么不可以?反正他跟这里的老板熟,他来了,又不用花钱,哎,对了,你跟小杨跳舞,老板是不是也给你钱……” 我在心里搜索最恶毒又最含蓄的语言,我在想,拿什么语言……
“哎呀,我想上厕所,你们谁陪我上厕所。”汪静忽然说。
我刚准备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孙小梅自作聪明地站起来,温柔地说:“我陪你去。”
“你知道厕所在哪儿?”
“我知道,我来过。”
她们走了,我一个人,我还在想,什么是最恶毒的语言。搜肠刮肚想半天,想不出来。
汪静进来后,拉我的手,要我陪她跳舞。
真闲的没事儿!我跳舞可是为了赚钱,没有人给钱我跳什么跳!
“让孙小梅跟你跳吧,我不想跳。”
孙小梅热情洋溢地:“好哇好哇,来跟我跳。”
她们去跳舞,我坐在沙发上,这个时候人的思想最丰富,我想想刘歆,想想潘劲松,想想陈小见,矮胖子,老K ,小杨,王志强,思绪胡乱飘移,想今事,想往昔,想到最后,自已也不知自已在想什么。
汪静和孙小梅跳完一曲,两人兴致很高地回来。汪静一屁股坐在我和孙小梅中间,她跟我说:“下一曲,你和我跳,我们两个人不行,都不能走男步,你跟我跳吧。”
“我不想跳,你们随便跳。”我懒懒地说。
汪静用手揪我的腿,我感觉到了,我说:“你怎么回事?你揪到我腿了。”
“我怎么会揪到你腿?我腿痒,我在抓我的腿。”汪静委屈地说。
“你腿痒你怎么抓到我腿上来了?好痛!”
“哎呀你冤枉人,我抓痒怎么会抓到你腿上?我们两个人坐的再近,也不至于连你的腿我的腿都分不清,真是奇怪,说我揪你的腿,再说我也没有揪,我是在抓……” “你还奇怪,我才奇怪呢。”
“真是,你怎么冤枉人?”
汪静说这话时,我感到她的脚又踩了我一下,我大叫,站起来:“好哇,这一下你可不能说我冤枉你了!”
“你们是怎么了?”孙小梅问。
我觉得汪静很有些反常,怎么会她的腿我的腿,她都不知道呢?看她那一本正经,严肃认真的样子,实在好笑。
别是跟张祖文那样的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人变憨了?
我不跟她计较。
我故意跟孙小梅说:“你想跳舞吧?你想跳,你呼小杨过来。”
“我不知他家的电话号码。”
“人家不是给你说过吗?没良心,你考试时,想到人家了?用过之后你就忘了……”
孙小梅民办转公办,要在县师范学习两年,她不想学,也不想离开电台,那时候,正是小杨最失落的时候,我知道小杨的老岳舅是师范校长,我没给小杨说,就先告诉孙小梅,让孙小梅自已找小杨。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找的,反正,孙小梅是不用去师范学校了,就是考试,她也可以不参加,而毕业文凭她可以照拿。
我那时候是想给小杨一个献殷勤的机会,小杨的殷勤倒是献了,但是孙小梅并不见得领他的情。
今晚我是真的想让小杨来,我想看看,在汪静和孙小梅之间,他怎么周旋,是冷一个热一个,还是公平对待。
按说,他跟汪静接触的时间,比跟孙小梅接触的时间还要长,但是据我的观察,他对汪静,好像没有对孙小梅的那种感情。我问过他,我发现他对孙小梅还有旧情,对于汪静,他说:“她是善良的木美人。”
“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她单纯、善良,也很聪明,也很漂亮,但我觉得她是我的妹妹,顶多是我的妹妹……” 汪静的身世,我一点儿都没有跟他说,没跟他说,也没跟刘歆说,他们还以为,汪静比我小,跟老K 的那个小刘差不多。
孙小梅跃跃欲试,想给小杨打电话。
“龙华”的老板小气得很,打一次电话还要一块钱,孙小梅和我都没有带钱,我就是带钱也不会给她,哪怕是一分钱?谁像小杨,憨乎乎的,献殷勤,结果怎样?
只落得“那个人”。
那个人!真是丢人!
汪静心好,准备帮她付钱,孙小梅先拨号,“嘟”了半天,那边却没人接。没人接才好,省人家汪静一块钱,更主要的是,让我看到了孙小梅的尴尬样儿。
有人接也好,说不定还更好看,当然,那个“人”,最好是小杨的老婆,而不是小杨本人。
总之,让孙小梅给杨文亮打电话,让她自取尴尬,我高兴!
孙小梅居然不死心,她担保了一会儿,拐弯抹角,问我:“你怎么不给你的刘大哥打电话,让他来……”
“我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我一脸微笑,反问她。
吧台下的灯光很亮,我观察着孙小梅的表情,故意说:“他是谁?我是谁?”
“怎么?你们不好了?”
“怎么不好?”
“那你为什么不找他?”
“我为什么要找他?”
我觉得很高兴,很快意。
回去时,就让孙小梅的“霉”给“霉”上了。
瘦弱的汪静,还是带着肥猪一样的孙小梅。天上下起了小雨,有点儿冷,汪静却说她浑身冒汗。我知道,这是汪静累的。
“傻瓜,为什么不让她带你?”
“我的车子不好骑,她骑不好。”
汪静呀汪静,这才是你真正的“阶级敌人”。
孙小梅还算有点儿人性,她终于不好意思了,但她说出来的话,却又让我生气。
她说:“王雨,那你带我。”
“想得美!我怎么带你?你那么肥!”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但我的声音也很温柔,普通话也很标准,一点儿也听不出,我有仇恨她,或是讽刺她的意思。
她果然不计较,不生气,还笑呵呵地,从汪静的车子上跳下来。
我没想到,她真的脸厚,在我还没有同意的情况下,猛地跳上我的车子。
她那么肥,那么重,我又没有一点儿准备,“哗啦”一声,我连人带车子,一起摔向路边。
我还臭美,穿着春秋裙。这一下,腿可摔得结实,手也蹭破了皮,更倒霉的,是我面向着地,不用说,脸上不是伤痕累累,也是五彩缤纷,火辣辣,疼死了。
地下已经积了很多水,衣服全脏了,孙小梅赶紧扶我……她自已也摔倒了,我本来想骂她,但一看她……人家那是才买的衣服,三百多块,全脏了……她也不是有意的,算了吧。
雨越下越大,汪静把我的车子扶起来,她试了一下,完蛋了,车子不知哪里卡住了,不转圈。
怎么办?
孙小梅站到梧桐树下,她弯腰捏着自已的腿,可能她的腿也受伤了。我恨死她,王八蛋!倒霉鬼!丧门星!我和汪静在雨里,胡乱捣弄我的车子,几揭弄几不捣弄,嗨,车子还能骑了。
“你没事吧?还能骑吧?”
我甩甩腿,好像不太痛了,“没事,能骑。”
汪静真好,她又带上肥猪一样的丧门星和我并排,往回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