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说她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这几天,她常来我这里揩油,吃了喝了拿了,一张保险公司的嘴,还油腻腻地抨击一会儿社会。
社会知识她有多少?抨击又抨击不到点子上,就批判她身边的人,“什么业务尖子?罗燕是新大洲的领班,陈明珠是火凤凰的伴舞小姐,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都是卖屁股换来的!”
她开始说,我只是一笑了之,后来,她在我面前说得多了,我就毫不客气地驳她:“你们公司要的是业务?还是要你们完成业务的方式?你管人家怎么做!人家做得比你好就是比你好,嫉妒有什么用?你这样诽谤她们,骂她们,正好说明你无能,你妒忌,你可以用你的方式,用你的真诚、淳朴、吃苦耐劳,你可以不辞辛劳,你可以天天跑,可以挨家挨户地宣传,不管你用哪种方式,你们经理要的是你的业务,是结果,不是过程。”
王雪不是没吃苦,这我知道。她是今年三月份应聘到保险公司的,整个一夏天,她又黑又瘦,晒得跟鬼似的,但业务却不及人家的十分之一,要不是我们帮她,给她介绍几个客户,她恐怕连试用期都过不了。
她是付出不少,因为付出了,却没有收获,所以她恨别人,恨别人的不劳而获,恨别人的投机取巧。
连我也是这样,我也不是没付出,但我总没收获,在文化馆我像一只孤雁,最年轻,却最没上进心,也最没地位。
我不是没上进心。
刚来时,我慷慨激情,我也不知道,我是从哪一天开始,越来越颓废。
我只是深刻地体会到,我的所有付出,都被别人当作傻瓜,当作笑话。
我记得有一年我去印报纸,过桥时,有一辆车停在上坡处,天刚下过雪,桥面是硬硬的冰雪,很滑。我和马老师,我最尊敬的马老师……那是一辆中型货车,司机在车上急得拼命加油,车后面是黑烟,轮子却只在原地打转。
我们路过时,后面很快就绪了一大趟车,马老师停在人行道上,看着那拼命加油的货车,像看一幅极有意味的 画……
货车的后面是一辆中巴车,车上坐着七八个小伙子,司机和卖票的也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们在车上幸灾乐祸地笑,全然不觉他们也在被迫受害,而他们的身后,越来越多的车被塞。
我很恨中巴车上的那些人。事不关已,高高挂起,而这事,还关系着他们呢。
“马老师,我们帮着推一下吧。”
马老师很奇怪地看着我,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变成了不可思议与吃惊。
“来吧,我们一起。”
马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四十多岁,对于男人来说,一点儿也不老。
马老师也是我很尊敬的一个人,没有什么名利心,不跟文化馆的其他人争。他甘当“人梯”,一心一意扶持我攀登文学高峰,盼望市里能出个名作家,在全国光耀光耀。哎,马老师,我的恩师,我真对不起你,辜负了你的一片心。
但那一天我不喜欢马老师的麻木不仁。
好在,马老师最终给我面子,没有拒绝我的邀请,他站在车厢后面,用一只手—我知道,他没有用力。
我是真正使了全力,但我也没敢指望,就凭我的力量能将那么重的车推走。我是想以我的行动,感召中巴车上的那些男人…… 很奇怪,车动了,就我一个小女子,身高一米五五,最重时也不过四十五公斤,我竟然把车推动了。车动了,司机大概是太急了,他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就慌慌忙忙地走了。
马老师透过他那厚厚的眼镜片,又意味深长地望望我。
我冲他笑笑,他也笑笑,看得出,他不奇怪了,他在笑。
而我们身后的中巴车,车上的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他们却不知为什么,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一直不明白他们笑什么,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他们的笑,绝对没有善意。
我和马老师又在那冰冷的路上,慢慢地走。
一辆又一辆被堵的车,呼啸着,从我们身边扬长而过。
还有一次,我在公共汽车上,想给一个老奶奶让位子,我记得我还说了一声:
“奶奶,你坐这里。”我记得我当时的心情很好,我想,如果我奶奶活着,她遭遇这样的事,一定很高兴,如果我妈妈老了,遇着这样的事,如果我老了,遇着这样的事……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给一个老年人让位子,对于我们年轻人来说,是举手之劳,而对于她们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却是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再说,这是最起码的社会公德。
我没想到的是,我刚站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去搀那个老奶奶,已经有一个年轻亮丽的摩登女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她坐得真快,迅雷不及掩耳。
我把老奶奶搀过来,她像是没看见似的。我只好说:“小姐,请让一让,让这个老奶奶坐。”
人家像没听见似的。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倒红了起来。
“喂,小姐!”我又叫,声音大了些。
没想到的是,她虽听见了,却还我一个白眼。
“把这个位子让给这个老年人坐。”
“哼!”她斜睨着我,鼻孔露出冷笑。
“请你站起来,这是我的位子!”
情急之下,我说了一句很没水平的话。
“你的?哼,是卖给你了?还是买给你了?”
对方如此无理,我以为,周围的人一定会谴责她,没想到,一车的人,都像哑巴似的,没一个主持公道,也没一个人,让位子给这个老奶奶。
我觉得我受的伤害很多,一腔热情,一腔热血,付出了,不知道换来的是什么。
嘲笑、冷笑,和对我的莫名其妙。
在文化馆工作五年,而我身边的这些人,我原本尊敬的、甚至敬仰,差一点儿要顶礼膜拜的“文学家”、“艺术 家”们,我只有与他们共事,与他们生活在一个小圈子,我才发现,所有的光环下,原来都笼罩着那么丑陋与黑暗的东西。
我痛恨沽名钓誉,痛恨弄虚作假,痛恨违背良心。
我宁愿离开他们,宁愿永远都不做文人。
我做舞女,我觉得我很实际,很地道。
就是丑,也丑得真实。
我喜欢真实的东西。
就像现在我对钱的感觉。
大概是在十年前吧,可能还不到十年,那时候,我自命清高,自命不凡,嘴里说钱是铜臭,心里呢,也的的确确觉得它是铜臭;过了五年,嘴头上,仍旧可以对钱表示蔑视,而心里面,却已经千真万确地感觉到它的重要了;再过五年,就是今天,无论是嘴头上,还是心里面,钱!钱!钱!
钱已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最主要的一部分了。
我喜欢钱,很多很多的钱……
我需要钱,我的很多很多的梦想,所有的美丽与浪漫,都跟钱戚戚相关。
我喜欢钱,这种喜欢,是我最真实的感觉。
它超越了我对文学事业的迷恋、追求,超越了我对亲情、对真情的那些感受。
为了钱,为了王雪—为王雪也就是为钱,中午,我跟王志强狠狠吵了一架。
王雪又要找我借钱,我不知道,她每个月的工资也不少,光我在潘书记那儿帮她拉的保单,起码就能让她拿到四五千块,我不知道她把钱都花到哪儿去了,但我是她的姐姐,唯一的姐姐,我对她责无旁贷。
王志强不干,他说:“王雪以前借的钱都还没还……”
“你还好意思说王雪借的钱没还,你呢?你借我爸爸的钱,什么时候还?”
“那不是我借的,是他自已要给的……”
“王志强,你王八蛋!你没良心……”
王志强,王志强,你没良心!说这么没良心的话,你不怕被雷劈!被车压!被电打!王志强,王志强,你变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变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的善良,你的本份,你的真诚,你的……那些好的品质,都到哪儿去了?
我们大吵一顿,但王志强坚持原则,死活不拿钱出来。
我现在才明白,在我们夫妻之间,钱,早已超越了一切。
“但那钱是我的?是我挣来的,你凭什么不给?”
但王志强就是不给。
我又吸取了一条教训,我还要把这条教训告诉给我的妹妹,就是你自已的钱,你千万不要给别人,千万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