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多,小姐也多,“王中王”不知从哪里,忽然又冒出这么多陌生面孔的小姐。
听说昨天和前天的生意都很好,小姐不够,领班四处打 Call机,呼她以往认识的小姐,还不够,又到附近的几家舞厅,“借”小姐,那些小姐们见”王中王”的生意这么好,于是就留在这里,不走了。
新小姐抢了旧小姐的风头,领班光安排新小姐,把我们这些旧小姐晾在一边。
据说这是领班的管理艺术,她安排新小姐,是想留住新小姐,并给新小姐机会,让她认识客,并让她将客留住。至于旧小姐,她已经认识了很多客,所以领班就不管她,让她自已去发展。
我一直没有坐台,反正没坐台的小姐多,我的心里也就不觉得十分难堪了,坐在沙发的一角,舞会已经开始了,灯光很暗,我在心里想着一个人,我想我应该会再见到他的。
就好像……受贿的被人录了相,偷情的被人捉了双,我一连几天,心里都在想着这事,想着这个名叫刘时勤的不讲信用的男人,我不知他的人品怎么样,我对他一无所知,除了他自已说的,我再也不能从别的方面对他进行认识。
好几次,我都想向王志强打听他,但是,没有理由,没有借口,如果王志强问我:“你怎么认识他?你为什么要打听他?”
那我怎么回答?
我更不能向余仕华打听他,如果他压根儿就没向余仕华打听过我,那我问余仕华,岂不是没事找事?
我只有静静地等他。如果他永不出现,那么,就让1997年4月30日这天晚上,像一场梦,消失掉,永远都不再打扰我。
退一万步,即使让认识我的人都知道了。我在伴舞,即使是这样,那又如何?
我,照旧是我,大不了离开A 市去广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像一九九四年那样。
我只有自已安慰自已,有些事,不应该去想,想多了,一点儿用也没有,只会徒增烦恼,于已无益,不必!不必!
在黑暗中,东想想,西想想,这时领班叫我。一个叫杨云的小姐,已经坐了台,但是却又来了熟客,熟客又带了几个客人,领班不想得罪他们,所以把杨云叫出来,让我去顶杨云的缺。
“你进去以后,就说杨云的男朋友来了,她朋友不让她伴舞,她怕她朋友闹事,所以就跟他回去了,你会说一点儿,千万别让客人知道,她是去陪别的客了。”领班一边领我往包厢去,一边叮嘱我。
我说:“那我进去以后客人不高兴怎么办?他肯定生气,也许人家喜欢杨小姐,而不喜欢我呢。”
“不会的,杨云也才陪他没多大一会儿,你进去后,学会媚一点儿……” 说着,就到了。领班把我推进了昏暗的十号包厢,告诉我,“在三卡”,就走了。
三卡在最里面,我摸黑进去,却没有人招呼我,待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我看见小沙发空空的,没有人。客人不知到哪儿去了,我犹豫一会儿,还是在沙发上坐下去。
门帘撩开,就着外面的灯光,我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一边用餐纸擦着手上的水,一边往里走。
门带放下后,光线就暗了,他点着打火机,走近我。
火机在我脸上照了一下,“咦,走错了……”他自言自语。
我赶紧站起来,按领班的意思,小心解释:“刚才陪你的那个杨小姐,她朋友来了,要她回去,所以,领班就让我来……”
我忘了我当时是怎么说的,反正就这意思。
客人在沙发上坐下,“哦?她朋友来了?”
“是的。”
卡座很黑,我能够感觉到客人的冷漠,我想:要么是他生气了,要么是他不喜欢我,要么是,二者都有。
他不理我,我也不想像别的小姐那样,对客人主动热情,反正,在“王中王”,我也有“熟客”,坐台不坐台,无所谓。如果他要我走,那我抬起脚就走。
冷了一会儿,他点着打火机,准备抽烟,我没有看他,只管低眉垂眼,想自已的心事。他把盒递到我面前,问我:“小姐抽烟吗?” 我这才抬起头,笑着拒绝:“不,我不抽。”
“为什么不抽?”
“我不会。”
“不对吧,听说你们做小姐的,个个都会抽烟。”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会抽。”
“不会那就学嘛,来,抽一根。”
“我不抽。”
“我今天非要让你抽!”
我觉得这个人好粗鲁,还很霸道,但我决不屈服。我板着脸,“你这人也真是,我不抽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抽!”说完,觉得口气太硬,于是又转为笑脸,“我不会抽烟,你非要让我抽,这么贵的烟,给我不是活糟蹋。”
“嘿!”他不知是在哼,还是在笑,大概是冷笑又加上冷哼吧,他自已抽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借着打火机的光,我看见的是一张陌生而又冷漠的脸。
他抽烟,我想,既然他不赶我走,那我就把这台坐下去,反正,有四十块钱,谁也不会嫌钱扎手,我没话找 话,“先生,你是不是还在想你刚才那位小姐?”
“笑话,我想她!”
“那你是不是觉得她比我好?”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觉得你不高兴,你不喜欢我。”
“喜欢。”他说,接着,就有一只胳膊过来,拢了我的肩膀,到他的胸怀。
这个客人怎么是这样?要么他不理你,要么,他就……色迷迷。
跟潘劲松,跟铁路上那两个人,人家都不是这样,只有这个人,这个人,简直不是人。
他很快抽完烟,我从没见过抽烟这样快的人,一根烟,在他嘴里,简直就跟一根雪花糖似的,一转眼,就没有了。
我最恨抽烟又喝酒的男人,尤其是抽烟抽得很厉害的男人,他们破坏空气,破坏环境,也破坏我的心情。
抽完烟,他两只手都有了空闲,嘴巴也有空闲,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又从肩往下移,跟着紧身衣的曲线,我很少穿紧身衣服,今晚是第一回。
女人的身体有些美丽的部位,现在叫性感,不叫美丽,是很高兴别人拿欣赏与羡慕的眼光瞄、而非常憎恨有谁来用手摸的。当黑暗中的大手,移至关键部位的边缘,我已经感觉到了深深的厌恶,那种厌恶完全是一种本能的、不加任何修饰的真实感受。我把他的手推开,“请你放尊重些。” 我小声,却也十分庄严地说。
他大概是不以为然,停顿一下,又要前移。
我抓住他的手。
他挣了两挣,在我耳边说:“你这女人,怎么做小姐的,这么不懂风情。”
“你以为做小姐怎么样?我是来伴舞的,又不是……”
他还生气,我才生气呢,把我当什么了,妓女吗?
他挣脱我抓住的手,“你不愿意就算了,老抓着我的手干嘛?真是!你别以为,我们像有的客人那样,来这里就光想沾小姐便宜,我不是那种人,告诉你,我们是有表示的。”
我听了这话从心底里感到可笑,什么玩意儿,当我没见过钱,没见过世面?我看他那样子,他的言谈举止,有可能是农村那些为躲计划生育的,靠投机倒把,偷税漏税,赚了几个臭钱,就觉得自已很了不起,很有钱,就觉得自已能用钱买到一切,包括城市女人的那些细皮嫩肉的欢颜。
我从心里鄙视他,并且很快想到,他的发迹,大概就是先开副食店,而后生意做大了,就在东风路“水货一条街” 上,租了门面,做副食批发,他可能是靠做批发,发了些大一点儿的财,想想自已的生了一溜串儿儿女的农村妻子,真正人老珠黄,就像他发迹前所吸的那些烟,又粗又劣,所以他要换换味儿,就像他今晚吸的“红塔山”,他要换城里的女人。
但是,凭他的农民本色,他是绝没有魅力来讨得真正城市女人的欢心,所以,他就花个百儿两百块钱,来这种地方,寻寻开心,也寻寻心里的平衡。
他以为,所有在这种地方的女人,都会为了钱,而满足他的所有虚荣,所有需要。
又吸了几根烟,他提出新的要求:“亲一下,你给我亲一下。”
让一个躲计划生育的农村男人来亲我,那还不如拿一只臭鞋放在我的嘴边儿。
我觉得这个男人恶心,真的,我宁愿不坐他的台,我也不想再陪他。
我强忍着,强忍着这些恶心的感觉,用微笑的声音说:“你亲我,不行,我喜欢主动,不喜欢被动。”
“那好,你亲我。”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用什么亲?我的嘴上涂有口红,亲你哪儿?亲到脸上,擦不净,回家你老婆不跟你拼命。”
我信口说着,目的只是想挨过这难提的时间,没想到他认真了,他很认真地问:“你这口红不是防水的?” “咦?你还知道个防水的?看来,你对女人很了解呀,谁告诉你的?是小姐告诉你的,还是你的情人告诉你的?”
他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是听我爱人说的,她用的就是防水口红,亲不掉。”
嗨!那他爱人还挺那个的,我在心里想:一个农村女人,孩子一大堆,皮肤粗黑,满脸雀斑与皱纹,忙家务,忙孩子,还要忙着照看丈夫和店铺,半老徐娘了,她还有闲心去抹口红……
“给。”
黑暗中,我先以为是小费,等拿到手,才发现是一张餐巾纸。正纳闷,他说:
“擦了,把口红擦了。”
“为什么?我才不。”
“你怎么不听话?擦了!”
“我为什么要擦?擦掉了,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了,我才不,毁我名誉。”
“你还怕毁名誉?我才怕毁名誉呢。”
一个躲计划生育的农村男人,有什么名誉可言?真是好笑。我玩着餐巾纸,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别问我是谁?”
我觉得好笑,就笑出来。”看来你很会唱歌,你经常到这种地方,是吗?走,我们跳舞去。”
“跳什么舞,没意思?”
“跳舞没有意思,那你干嘛还要到舞厅来?”
“哦,你以为男人到这里来,就为了跳舞?”他振振有词。
我轻描淡写地:”废话!当然了。”
“哎呀,你别跟我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做小姐的,其实比我们还要清楚。”
他一边说,一边就又开始动手动脚。
我连忙站起来,“走吧,走吧,跳舞去。”
他用地道的土话:“哎呀,你这婊子。”
只有农村的人,才把女性称为“婊娃”或“婊子”。我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这种乡音了,猛一听,怪好笑,就想笑。
我笑着拉他,“你老呆在这黑屋子里,也不出去跳舞,别人还以为我们在里面搞什么鬼,你不要名誉,我还要名誉呢。” 他终于站起来,我拉着他,往舞厅走。
这是一曲慢四,他跳得很一般,而且老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把一曲跳完,回到包厢,我剥口香糖,喝饮料,顺便也剥了一颗口香糖给他。
“谢谢,我不吃糖,我吃烟。”
卡座里已是烟雾腾腾,全是他一个造成。我用一种撒娇的口气说:“不嘛,不让你抽烟,就让你吃糖。”
“那好,你喂我。”
喂就喂,我把糖放进他嘴里。
“我要你用嘴喂我。”
“你神经啦!”我才不理会他,“你又不是小孩子,我又不是你妈。”我本来是想骂他,但他却抱住我,“我就是小孩子,我要……吃你的……”他准确无误地抓住我的乳房,猥亵地说:“我要吃你的妈妈……”
“放手!”
“听话。”他捏一下我,小声说:“我会有所表示的,待会儿,我让他们给你小费。”
“滚你的小费!臭男人!”身心同时受到侮辱,我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手,“拿开!”我几乎咬牙切齿。
他也恼了,不仅放开我,而且还恶狠狠地推了我一下,我不知他还会有什么举动,我听说过这里有客人打骂小姐的,我有点儿怕。我做着种种猜测,又想着不同的对策,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他一直抽烟。
他一连抽了五根,才开始说话,“你什么意思?”他问我:“你是不是做小姐的?”
我还没想到怎么回答,他又说:“坐那么远干嘛?你坐过来。”
他用命令的口气,我就坐过去,靠近他。
他把手又放在我肩上,问我:“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先给钱,然后才……”
“你以为你很有钱是吗?”我尽量平淡,“告诉你,有钱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买到一切,错了,我告诉你,我到这里来,决不单单是为了钱,如果我只是为了钱,那我就不在A市了,外面世界挣钱的机会多得很,所以你不要在我面前老是“钱”、“钱”、“钱”的,那会让我替你感到悲哀。”
“你说你不是为了钱,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我告诉你,我受过高等教育,我来这里当然有我的目的,但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谁?我对你一点儿都不了解,再过一个小时,咱们就各自东西,谁也不认识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你。”
“你帮我?不,谁也不能帮我,我所有的成功都要靠我自已,没有谁能帮我,我也不需要谁帮。”
“嗨,看来你挺有个性。”
“本来就是这样。”
“可是我今天非要亲你一下,要不你叫我摸一下,反正你得……”
“不可能,决不可能,我宁愿不坐台,宁愿得罪你,得罪领班,得罪这里的老板,我也决不违背我做人的原则。”
“哼!”他冷哼一声,开始使用武力。
我也同样地用力反击,像捍卫国家的领土一样,我要捍卫自已的身体。
暗斗了几个回合,他恨恨地说:“算了算了,你出去,叫领班来,给我再换个小姐。”
这个时候我再出去,那就太不合算了,我说:“我出去可以,但是你不可能再换小姐了,到这个时候,该坐的都已经坐了,坐不上的,人家也走了。”
“那你出去,我不要小姐了。”
“真的吗?”我厚着睑皮。
他不理我,又开始点烟抽。我被冷冷地凉在一边儿。过了一会儿,他出去,大概是看外面到底还有没有小姐。估计是真没有小姐了,他进来后,又跟我说话。
“你这样子,是不是嫌一百块钱小费少了?我给你两百!”
“你以为两百块钱就可以买到一次欢娱?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你是嫖客?我是娼妓?不!我来这里,做一名伴舞女,你是我的第五位客人,我真的没想到,我会听到这样的话。真的,我来这里不到一个星期,我在这里感觉很好,没想到,今晚遇上你……我不知你是什么身份,反正,来这里的客人,不是有权,就是有钱,我想你可能真的很有钱,但是拿钱做交换,把钱花在这个方面……我想你肯定有老婆,有儿女,你在这里花钱买乐,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你对得起他们吗?”
“哈,还要你教训我。”他不屑他冷笑。
我真的替这个男人感到悲哀。
他再一次动手动脚,还说:“来,亲亲我,让我摸摸……”
我换了方式,故意说:“可以,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
“别问,反正我是有身份的人。”
“哼,你有身份,那我告诉你,我比你还有身份……请你放尊重些!”
他住了手,恼羞成怒,“滚,滚,滚,滚……”
又高声喊:”王老板,王老板,去给我换个小姐!”
我们隔壁的卡座里随即有人应道:“怎么了?要换小姐?”
“扯球淡!什么金枝玉叶?给我换了!” 我想这一次他是真的动怒了,但我站不起来,也走不出去。我还从来没有被谁“换”过,心灵的悲哀,压得我全身无力。我缩在沙发的角落,听他们怎样处置。
那王老板出去了一会儿,进来说:“不行哪,没有小姐了,只剩两个下脚料,长得又老又丑,连我看了都恶心……哎,我看看你这小姐……”
“啪!”打火机着了,我赶紧低下头,但王老板还是照着了我,我听他嘻皮笑脸地 说:“哎呀,你这小姐好靓呀,比开始那个还好些,比我的那个也好。”
“那我们换一下。”
“行啦。”
其实我还真有点儿想换,我想随便哪个人,都比我陪的这个“有身份的人”强多了。但是王老板的小姐不换,我听到她在嚷:“不行不行,你们怎么这么不尊重小姐?把我们小姐当什么了?说换就换,不行!”
王老板熄了火机,问:”怎么办?”
“算了,你让她出去,我不要小姐了。”
好像我是一条癞皮狗……
正要站起来走,打火机又亮了,王老板又一次照我的脸,“哎呀,好靓呀,拐子,你看清楚没?真的好靓!”
又说我:”小姐,你怎么回事嘛?给我们拐子陪好一点儿。”
我一直低垂着头,对他手中的打火机,充满愤怒。
我想我应该走,稍有点儿骨气的人,都应该在这时候,头也不回地走。
但我没骨气,我还在想,已经到了良宵,只要良宵一过,即使我走,他也还照样要出我的小姐费,如果现在走,时间没过一半,他不买单,我刚才所受的屈辱,岂不是全都白受了。
终于王老板熄了火机,我松了一口气,把垂得僵硬的头,抬起来。
王老板在临走之前,伸出他的罪恶之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准确无误地抓了一下我的胸脯……我想都没想,完全是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我挥起胳膊,但是没打着他、只打着了木板隔成的墙壁,在良宵的黑暗与寂静中,手打木板的声音,十分地清晰。
“怎么了怎么了?”
“喂!怎么回事?”
三个卡的人都在大惊小怪。王老板又转回来,点着打火机,笑嘻嘻地照我的脸,“嘿嘿嘿,生气了?”
我咬着下唇,低眉垂眼。
“哟?还哭了?”他这一说,我还真有眼泪从眼眶里冒出来。
王老板的小姐也跟过来,“哟!哟!还哭了?我看看……”一号卡座的小姐也跑过来,“真的?还哭了?是谁呀?我看看,我看看……”
打火机一直照着,好像我是一个怪物,妖精,大家都来观赏我,看看稀奇儿。
我用手捂住脸,听到他们说:“真哭了……”声音不再作吓唬,好像带了些同情和温柔。
我听到王老板小姐的声音:“你怎么回事?人家是新来的,太欺负人了,都给人家弄哭了。”
另一个小姐说:“哟,真的,她好小呀。”
但是王老板却一点儿也不同情,他不以为然地:“哎!还真哭!好吧好吧,你走行吧?台费一会儿照样给你结,真是?”
他又给他的小姐说:”我们换一下,让我来调教调教这位小姐,你认识她吗?她是真的才来的?”
“是的,人家才来,都怪你,你还调教?”
“就是因为她才来,所以我才要调教调教……”
这时,“有身份的”终于发话了:“去,去,去,小栖娃儿……她都哭了……”
“哭!上路了就不哭了,拐子,要不你坐我那儿,我来坐你的位子。”
“哎呀走!”
“好好好,我们走。”
一切又趋于黑暗,回归平静。心心相印似的,他搂住了我,而我,也就软软地依进了他的怀里。
“好了,别哭了,我看见你哭,我真的好难过,对不起……”他一边低声说,一边给我擦眼泪。
其实,依照我的本性,我是完全可以不哭的,我又不是没有受过侮辱和伤害。
但是既然眼泪能打动他,那我就索性多哭一会儿吧,我一直哭,他就一直擦我的眼泪,擦到最后,我都没有眼泪了。于是我就说话,我说:“我还以为他比你好,没想到,他那么坏!”
“他刚才怎样你了?”
“我不给你说,你们是朋友是吗?那你问他好了……”
我用温柔的“小栖娃儿”的声音说:“刚才你给我擦眼泪,把我搂在你怀里,你使我感觉到一种父亲般的温暖,我觉得你不是那么坏了,我觉得你也有真情的一面。”
我又说:”我们这样多好,又纯洁,又真实……”
他真“好”了一会儿,又说:”你让我亲一下……”
他反反复复地提这个要求,我拒绝得不能再拒绝了。我就让他亲,他亲我,我闭紧嘴,把擦掉了口红的嘴唇递给他。
他亲了一下,说:“把嘴张开。”
我说:“好了,别得寸进尺。”
“那有什么意思?亲嘴还是亲嘴唇。”
我使劲擦着被他亲过的嘴唇,说:“亲嘴本来就没有什么意思,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主要还是靠语言。”
“语言不够表达,那就要靠亲吻,爱抚……”他又开始动手动脚。
“你别……”我说“”你别破坏你刚才留给我的好印象,刚才我们在一起好纯洁,好纯真,你别破坏,别……”
“我想摸摸你下边儿。”
“你神经病,你怎么这么下流?”
“那你叫我摸摸你上边儿。”
“你……怎么这样!”我抓住他的手,怕他真的乱摸。
他说话的口气又生硬起来:“男人跟女人在一起,不这样儿,还怎么样?”
“你认为人与人之间,就没有纯真和美好了吗?”我想起卜一,想起与他相处的日子,在北海的银滩,在东兴街头,在平江的海潮和冲凉房中,在宾馆,在他的车里面,我们有好多好多在一起的机会,但是我们只有纯真和浪漫,这种纯真和浪漫,将伴我们一生。
我再也没遇到过像卜一这样的男人,再也没遇到过。
所有我遇到过的男人都不能跟卜一相比,而这个男人,尤其不能。一个晚上,他不断地跟我提那些无礼的粗俗的要求,到最后,我实在没办法,就说:“那你必须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不能稀里糊涂的跟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却还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我说过,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钱,我今晚决不要你的小费,你给我,我不会要,你不给我,我更不会要。” “那我告诉你…”
他停顿一下,说:”我是工商局的,副局长,姓江。”
“真的吗?是市局还是县局?”
“是市局,怎么?你认识里面的人?”
“我不认识,不过我有一个亲戚,他这几天正求着工商局办事。”
“什么亲戚?”
我想到刘文才,这些天,税务所找他要钱,工商所找他要钱,还有环卫所,市容办……什么乱七八糟的,很多。工商所找他要的钱,反正数目也不小,他一个外地人,就只有焦头烂额,窝囊又善良的王志强,有心帮他,却力量薄弱。
王志强怎么帮他?自顾都不暇。
我有点儿怀疑这个“别问我是谁”,他一点儿也不像个“有身份的人”,一点儿也不像局长,我猜想,他即使不是逃计划生育的,他的素质也不会高到哪儿去。
但我还是说,病急乱投医嘛,再者,也可以分散他的精力,让他不能老想到动手动脚。
“我有一个表姐夫,他在开发区开了个汽车修理厂,这几天,工商所的一个人老找他要钱,还要罚款,他们现在都没有钱,很可怜,你是副局长,能不能说句话,帮他们免了。或者少收一点儿?” “行!我回去问一下。”
一边说,一边又要动手动脚。
我再也想不出别的新招,只觉得今晚的时光难熬。没有办法,我打开皮包,拿出昨天文联发给我的获奖证书,我说:“你别慌,你先看看,我是谁。” 他点着打火机,很是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我什么都豁出去了,我没有忘记,刘时勤给我的教训,今晚我是真的没办法,遇到这样的男人,我只有这样。我说:“你都看清楚了吗?这是我的真名字,我某某单位,我是作家,我来这里,确实是为了体验生活,你不会希望我把你写进去吧?让你的形象跟我的作品,流芳百世,或者遗臭万年……”
他有点儿不相信我的身份,他问我,XXX 你认识吗?
XX如今在干什么?XXX 又如何如何,他问的,都是文化系统的一些老人,包括杨老师在内。
我说,我来这里,就是杨老师让我来的,杨老师现在在“王中王”弹电子琴,他连忙问:“这里弹电子琴的是老杨?”
我说是的,他有些紧张,说:“你别对他说,我在这里。”
“我对他说什么?我知道你是谁?江局长。”我笑一笑:“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作家,就是专门观察人的,研究人的心理,你说真话说假话,我都有感觉的,你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他犹豫着,欲说还休。
“你不说算了,反正,我的一切,你都知道了,当然,你是有身份的人,你有顾忌,这我可以理解。”我轻轻地刺他一下。
这时,他们一起的人在喊他,我听他们喊:”刘冒儿,走吧?”
“好,几点了?”他问,不待人家回答,又自已打开手机,“我看看……哦,十点半了,十点三十五走行吧?”
“好,听你的。”
这“刘冒儿”的称呼才是真的,我说:“你这人也太虚了,改个身份就行了,没必要把姓也改了哇。”
他则慌慌张张,“来,快点儿,让我亲亲,没时间了。”
是不是有点儿变态?这人!非要“亲亲”,想不通。
但我还是让他亲了,嘴闭着,张开,张开,又闻着。我不习惯亲嘴,让一条粘乎乎的舌头伸进你嘴里,也不知上面有没有病菌,病从口入,想想就觉得很恶心,很脏。
装着喝饮料,我偷偷地漱嘴,擦嘴。
临走时,我问他:“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们以后还会不会再见面?”
因为,他问到杨老师他们,他既然认识他们,那我就有些必要弄清楚他是谁。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我是A 市某某局副局长,分管监察和政工的副局长同时兼任C 区分局的局长,我叫刘歆,听清了吗?”
“听清了。”
“要给我保密,千万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跟谁说?”
他匆匆地收拾手提包,茶杯,大哥大,他的同伴在叫他了,在往外走了。他说:“等会儿我叫他们给你小费,我先走了。”
他走了。
我慢腾腾地最后一个走出去,我才不稀罕他的小费,汪静也下班了,她在吧台那儿等着报台,我也站在那里,等着。
王老板从外面进来了,他嘻皮笑脸地:“嘿,嘿,王雨,我们拐子叫我给小费。”
一百块钱递过来。我说:“我才不要你们的钱,我不要!”
“不行,你不要,他会骂我的。”
“我很死你,我才不要你的臭钱!”
“嘿嘿,对不起,给。”
我不伸手,他就把钱硬塞给我,“还气呀,我都说对不起了,嘿嘿。”他笑着,转身走了。
领班说:“看,这位先生,多大方!”
周围的小姐,我发觉她们还是有点儿羡慕的。
我把钱折起来,跟领班说:“我才懒得要他们的钱,一个个坏死了。”
“傻瓜才不要,你们来这里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钱吗?”
是呀。
马按:这一天的日记很重要。刘歆与王雨的冲突,表明伴舞女与妓女是不同的。
当年著名文学家朱自清先生就在散文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有过精辟的分析:“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
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川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他的意思可以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娃,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
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王雨是去坐台、伴舞的,并非卖淫,她自有她的人格,理应得到尊重。她在刘歆面前保持了自已的尊严,也促使这位老“冒儿”转变了态度,他在王雨心中的印象也由“一个躲计划生育的农村男人”转变为一个有人性、有苦衷的人,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