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也就是11月9日晚,我与汪静九点钟都还没有坐上台。
良宵一刻开始了,我们从漆黑幽暗的舞厅里出来,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我们准备等到九点半再走。领班刘华走过来,与我们坐在一起,跟我们说:“星期六星期天生意不太好,今天来的都是人家这些小姐的熟客,是小姐们把他们呼来的。我们这里是这样的,星期六星期天,小姐们带来的客,我们给她按五十块结台费,小姐带一个五十,带两个客,等于她又带了一个小姐坐台,我们给她结六十,带三个七十,带四个八十,每多带一个我们给她加十块,等于说小姐带客,我们有十块钱提成,你们以后也把熟客带过来……”
正说着,从楼下上来两个人,只听领班说了一声:
“哦,曹哥来了。”就丢开我们,迎上去。
那两个客在领班的热情招呼下,大摇大摆地进了舞厅。
“怎么这么黑呀?”其中一个说,领班热情地解释:“现在是良宵一刻。”
把那两个客迎进舞厅,领班又热情地喊:“小刘,小静。”小刘、小静,这是我和汪静在这里面的名字,我们学人家“兰兰”、“万芳”、“小梅”的艺,改名改姓。
我们两个人赶紧站起来,跟在他们后面,走进漆黑。
“张伟,你把他们送到十五包、十六包。”领班抓住一个服务员,让服务员点着打火机给我们照路。
那一晚,我们幸运地坐上了台。
没有多大一会儿,舞会就结束了,我们走出来,结了台费。
“你们两个,莫慌走,一会儿有客人要吃饭,你们留下来,陪他们—就只是吃吃饭。”
领班跟我们说,还有两个穿黑衣服的小姐,领班也在留她们。
我们还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她又说:“莫走,给我点儿面子。”
我用一种为难又可怜的神情和语气说:“我不能留下来,我回去晚了进不了大门。”
“就吃饭,一会儿就完了。”
那两个小姐也要走,领班说:“你们真不给我面子?还想叫我照顾你们吧?”
那两个小姐已经下了几级台阶,又停下来,回头望着领班,脸上是凄惶和苦笑。
我看领班在跟她们说话,就和汪静拉着手下了楼。
准想,就因为这,我们竟得罪了她。
星期一,天下着雨,我和汪静打扮得辛辛苦苦的,又顶着雨伞走到路口,拦一辆“的”,满怀信心地向“龙华”驶去。收伞时,伞还把我的手给挤破了,还流了血。
星期一的生意果然好,那些老的、丑的、乱七八糟的女人都坐了台,可领班就像没看见我们似的,根本就不安排我们。我知道,凭我们俩的青春和美貌,往灯光下一站,客人自会挑走我们。可我们两个又不敢站到灯下,像别的小姐似的,见来了客马上主动地迎上去。我们就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缩在舞厅里面的沙发上,一直缩到良宵一刻开始。
我们走出来,在外面的沙发上坐下,那些小服务员、女歌手、领班和吧台上的女人,还有几个丑得不能再丑的小姐,他们生动活泼地打闲、打电话、打情骂俏。
我们两个人冷冷清清地坐在那里,没一个人理我们。
坐在那里我觉得耻辱,便没等到九点半就匆匆地走了。
回来时,又是打“的”。这样,来去花了十块车钱,还把手挤满了血,还没坐上台。心里很不舒服,很不舒服,要是我又老又丑,那倒罢了。比一比“龙华”的小姐,个个丑得像王八蛋似的,我们不是天仙,也是“人尖”了,却坐不到台。
今晚去了,又不安排我们。我坐不住了,对汪静说:“别指望领班安排我们了,我们这形象,还不如坐到外面,让客人看见了,自然要叫我们坐台,走吧。”
我们坐外面外面乱七八糟地站着七八个小姐,上来了两班客人,领班又安排她们,结果,又只剩下我和汪静。
坐在外面也不行,我们又进来,在一片漆黑中,坐在长沙发上。
屋里也只剩三个小姐了,带我们两个人,一共五个。
又上来了四个客人。领班没法,才安排我。
她给我安排的是一个矮肥矮肥的男人,就那样的男人,还挑三拣四。我看见领班先是给他安排了一个老一点儿的小姐,他不干,说:“哎,我不要她,她坐过我的台,水的很。”不知他说“水的很”是什么意思。领班见他没看上那个小姐,才又把我拽过去,“你看这个怎么样?”
那个人果然“看”了我两眼,但是我想灯那么暗,他能看到什么呢?我在心里暗骂,脸上却堆满笑—皮笑肉不笑。
最后我进去了,他先进去的,在左边小沙发上坐着,我进去后,他也没招呼我,我就在右边沙发上坐了下来。
服务员送来两杯茶,我们平坐了三两分钟,我想,不能这样干坐一晚上,我进来时,领班趴在我耳边说:“小刘,陪好一点儿,他们经常来。” 怎么叫“陪好一点儿”?我于是没话找话说:“先生,我们跳舞吧。”
“我不会跳。”
“怎么不会跳?你肯定会。”
“真的,我不会跳。”
“那我教你好吧?”
“不好。”他生硬地说。
我无话,又干坐了一会儿,我用一种谦卑的语气说:“先生是不是不喜欢我?先生是不是在想着你的小姐?”
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恨恨地骂:“王八蛋!王八蛋!”
“我没有小姐。”
“那是在想你的情人了,先生这么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一定有好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追求你……” 他却不理我,也不说话。
又干坐了一会儿,我端起茶杯:“先生你喝茶吧?”
“我不喝。”
什么狗屁玩意儿,王八蛋!
又干坐了一会儿,度日如年。
我偏不服气,你不就是肥一点儿吗?有什么了不起?狗屁的社会地位,我偏要捉弄你,玩你,偏要!“我可不可以坐过去?”
“可以呀!来。”他的语气不生硬了。
我就坐过去。谁知,我刚一坐过去,他马上就伸出胳膊,将它们搭在我的肩上。
好哇!王八蛋!这你怎么不端架子也不傲慢了!
“走吧,我们跳舞去。”我甜甜地说。
他的兴趣似乎不在乎跳舞,他只是想利用他的手。
在这时,我就想刘歆,刘歆,刘歆,刘大哥,跟刘歆在一起,多好,多安静,多放心。
他不跳舞,一只手,就放在我的胸脯上,隔着厚厚的衣服……虽然是隔着厚厚的衣服,我仍旧是觉得恶心,恶心,想呕吐。
我抓住他的手,发现他的厚厚的手又绵又软,比我的手软和多了。于是我又恭维他:“啊,你的手好软呀,是那种大富大贵的手,我想,你肯定是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你这双手……”现在我都忘了我是怎么恭维他的,我是最恨说违心话的,没想到,那情那景,我的恭维活竟然像滔滔江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恭维得他心花怒放,“走吧,跳舞去。”我拽着他,走进舞池。
他的舞技平平,但也不是“不会跳”,比起一般的客人,他跳得倒也不算太丢人。跳了一会儿,他也想走走花样,谁知一走,他就错了,他不知他错了,只看到我愣一下,脚下也乱了,他就笑,咧着嘴,胖脸上竟显出了孩子似的天真无邪。
我的心也就放松了,我搭在他肩上的手灵活地捏了他两下,我记得我还蹦了蹦,跌了脚,我说:“喂,你怎么跳!”
声音轻灵,性格活泼。
我想我善于作戏,善于表演,我最善于的,是研究人的心理。
我发觉这个人有些自我感觉良好,经常进舞厅,经常坐卡座,而陪他的小姐,素质都不会太高,他的素质,也不算高,比起刘歆,他差得远了。
这个人,他自我感觉良好,却并没有多少心计,心眼儿也还好,我相信我能将他搞定。
我就一直和他跳舞,又娇媚,又热情,又不让他沾一点半点儿便宜。
到了一曲快四,演奏的是《我送你一枝玫瑰花》,很轻松很轻快的旋律,他不太会跳,我教他跳伦巴,他也跳不好。我说:“好好跳,不准笑,听到没有?”像老师训学生,又像老妈训儿子。
他咧着嘴,笑,我又说:“好好跳,不准笑……”
他们一起的一个人,姓罗,罗过来跟他说话,我们就不跳了,我站在一边,他们说了一会儿话,罗过来拉住我的手,我也热情地拉住他,心无城府似地,说:
“好好跳啊,跳好一点儿,免得人家笑。”我带着他,像带一个大笨骡,我觉得我已经完全能控制他们了,而不是让他们控制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下次来了要找你。”
“我叫小刘。”我一边蹦蹦跳跳,一边欢快地说。
我发现他很想接近我,我故意说:“喂,你比他好,干脆我们换一换。”
“行啦。”他眉开眼笑。
“你的小姐怎么样?她好不好。”
“没你好,也没你漂亮。”
跳完,我拉着他,到矮胖子那儿。
矮胖子正笑笑地望着我们。
“我们换一下,她说,我们换……”
“喂,不是我说的,你不换算了。”我装出一副千娇百媚的嘴脸,丢开他,跑到矮胖子跟前,又千娇百媚地摇晃着他的肥手,千娇百媚地说:“怎么样?换一下行不行?” “行哪,我无所谓。”矮胖子笑着说。
“那就换!”我装做生气的样子,“你没有他好,你肯定没有他好。”
“不行。”罗忽然变卦,“我下次找你好吧?”他笑着说:“我要是跟你换了,那不就对不起人家那个小姐?” 逢场作戏,谁都可以不断地变换自已的态度、语气。
我拍一下矮胖子,“哼,无所谓,你看人家这个先生,多有情义,人家就想到换了对不起人家的小姐,而你却无所谓。” 矮胖子又咧着嘴,笑。
快四完了,就听到妖里妖气的女歌手说:“采菊东篱下,温柔在龙华……” 这是她自已编的串台词,是良宵一刻的开始。我拉着矮胖子,进了包厢,嚼咕道:“什么采菊东篱下,温柔在龙华,这有什么联系?简直是狗屈不通,要是陶渊明活着,不气死才怪……” 矮胖子一坐下来,手就又要不老实了。
“喂,你干嘛?”
“能干嘛?你说,我们到这里来,为的是什么?”
“废话,到舞厅来,肯定是为了跳舞呀。”
“跳什么舞?跳舞有什么意思?”
手就又伸了过来。
我死死抓住他的手。
“你怎么也这么水?真是水的很。”
“哦?你说水?就是这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喂,你老抓着我的手干嘛?”
我暗暗咬着牙,在心里骂:“王八蛋!畜牲!”脸上却又堆上笑,当然,伸手不见五指的“良宵”,他也看不见我脸上的笑。
“你怎么是这样的?看你那么有身份、有地位,你身边又不是没有女人,怎么还在这种地方,唉……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你不觉得……”
“我没有身份,哼哼,我有什么身份?”他也皮笑肉不笑。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听得出。
我们就在黑暗中,他兵来,我将挡,他水来,我土掩。
终于,他有些烦了,“你这个小姐,怎么回事,摸一下,有什么了不起?”
我也冲冲地,“有什么好摸的?不就是衣服吗?你摸的不也就是衣服吗?看你这么尊贵的人,怎么也这么下流?”
“好了,好了,你要是不愿意,那我走。”
我抓住他,故意可怜兮兮:“你别走,你要是走了,领班会训我。”
跟着,我又“巴结”他:“你跟领班很熟是吧?啊,你千千万万不要跟她说,我怎么怎么样啊……”
“那我偏要说,你这小姐水的很。”
“喂!喂!喂!你别说,哦?”我哄他,其实,我才不怕他呢,有什么了不起?
大不了,我不在龙华做了,这么大的城市,上百家舞厅,我在哪家舞厅不行?
“那你不让我摸,我就要出去。”
“你出去干嘛,不准你出去。”
我紧紧抓住他。他笑了:“我出去上厕所。”
“胡说,你刚才已经上了。”我依旧“巴结”他:“喂,你知道吗?刚才你出去上厕所,我也出去了,我不是在跟沙发上坐着的那两个小姐说话吗?那个穿红衣服的小姐就是那个还跟你说话的,她悄悄告诉我,说你色,她说你色,你知道吗?我还给你面子,给你脸上贴金,我说,才不呢?这个人好得很,真的,好得很,你呀,你,我还给你脸上贴金呢。”
我听见他得意地笑,我又说:“我看见你从洗手间出来,一脸的正经,道貌岸然的,真的,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坏。”
“唉!”他叹一口气,懒洋洋地说:“我都瞌睡了。”
“瞌睡了?那好哇,你睡。”
“怎么睡?”他终于松开手,往沙发角躺去,“就这样睡呀?”
“你睡我怀里,来吧。”
他似乎有些高兴,就真的将头放在我怀里,我怕他还要耍什么诡计,心里起初还防备着,防了一会儿,看他似乎真的睡了,于是我彻底松了一口气。
刚才,他上洗手间时,汪静悄悄跟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刘华不安排我们吗?”
“为什么?”
“她说,那一晚,她留我们,我们没听,说我们不就是坐台小姐吗?俏球的啥子!”
我愕然,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也还要对领导低声下气,低眉顺眼。
领导?哈,领班就是小姐的领导,小姐的生意好不好,百分之九十,取决于领班的好恶。
“她还说,俏球的啥子,不就是坐台小姐吗?只要她们在’龙华’,我就不安排她们,宁肯客人走,我也不安排她们……” 难怪呢,难怪呢,星期一那么好的生意,她宁肯让那些小姐一次次地被客人退出来,也绝不安排我们。
“哼!”我只有将牙咬咬。
现在,这个客人睡着了,乐队演奏着死不死活不活的乐。
曲,手伸出来,自已看不见自已有几个手指头,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我不知自已是一种什么心情。
她越不安排我,我越是要留住客,以我的青春美貌,以我的小聪明,小伎俩,我要做“龙华”的最红的小姐。
我不但要做最红的小姐,我还要守住我的“贞洁”,我要最红,也最傲。
俏球的啥子?
就是要“俏”!就是要“俏”?
我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