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医馆来了个不速之客
【楔子】
天建末年,洛阳王意欲谋逆,被今上得知,于宫中被擒,发落下狱。
……
阴暗狭小的牢狱内,潮湿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原洛阳王容扶静坐于干草之上,就着牢门外不远处传过来的微弱烛光,认真反省了自已此次败北的缘由,想了一夜。
清晨露重时分,听得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是向此处而来,不由得抖了抖肩膀,重新摆出一副意气昂扬的样子来。
为首的,是与他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他的妻子,原洛阳王妃谢妍,那个聪敏善良、明眸善睐的女子。
曾几何时,他专宠妻子、不纳侍妾,也曾是这天底下的美谈,如今娇妻仍在,虽穿了麻布衣裳,却依旧清丽动人。
“妍儿……。”
谢妍强忍着心头酸楚,摒退身后跟着的衙役,从食盒中取出他素日最爱吃的那几道小菜,哽咽着劝他:“王爷,吃点儿吧,父皇已答应留你一命,贬你为庶人,我们还能厮守余生。”
“还有余生吗?”他冷笑。
作为今上第二子,他哪一样不比那个废物哥哥强,只因那个废物是皇后所出,便要立废物为太子,丝毫不顾那废物有多穷奢极欲、不能成事。
而他,自小便是众皇子之楷模,无论武学还是识文断字,他都是佼佼者,无人能出其右,却因为自已的母亲只是个妃子,少了个嫡出的名头,就要眼睁睁看着这江山落入一个废物之手。
如今兵败,他虽不甘,却也抱着必死的决心。
“父皇答应,饶你不死。”
“在你向父皇告密,说我意欲谋反之时,难道就没想过,哪怕父皇愿意饶了我,待他日那个废物登了基,焉能放过我?”
此话一出,谢妍的脸上登时毫无血色,双唇轻颤,眼泪如珠子一般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你都知道了……。”
“妍儿,我原以为你懂我,若我能拿下这江山,你便是皇后,我们……。”
“我不愿你去争那什么江山,我也根本不想当什么皇后,你是我的夫君,却从来没有想过我想要什么。王爷,时至今日,我依旧不后悔向父皇揭发了你的阴谋,我只要我们二人,厮守余生,只有我们二人……。”
若称了帝,这世上还如何能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王爷……。”
这梨花带雨、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啊,哭得他心头一阵疼,只是这一生,他最讨厌的,是背叛,尤其是至亲之人的背叛。
容扶拖着沉沉的铁链向前,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我见犹怜的模样,让他恍惚想起,好像在某个陌生的梦境里,某个人在离去时,也曾是这副鼻涕眼泪糊满脸的搞笑模样。
“起事之前,我写好了和离书放在你的妆台下,一旦兵败,你便不再是我的妻,父皇无论如何都会放过你们谢家。如今,事已至此,你拿了和离书,另觅良婿去吧。”
“不……”,谢妍心中是撕心裂肺的疼,哭得双眼模糊:“王爷,我绝不会离开你的,哪怕是成为庶人,我们也一样能活得下去,我去求父皇给我们留一份遗诏,日后……。”
“你还不明白吗?我不要你了。”他说得云淡风轻,却早早移开目光,不再看那个曾让他魂牵梦萦的、心尖尖儿上的人。
谢妍走后,洛阳王容扶被发现自服毒于牢狱之中,享年二十有八。
【正文始】
“打胜仗啦!打胜仗啦!二皇子力战靼尔族,成功将敌人赶出关外,阡关守住啦!”
一声喜报,在一夜之间传遍阡关的大街小巷,街上行人听着这消息,莫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连带着集市上的烟火,也变得更热烈了些。
城南 · 宋家医馆
阡关宋家,乃是这方圆百十里地有名的医善世家,善治各类疑难杂症、刀枪剑伤,在这边境苦寒之地,二皇子容扶若被称为是城内人的一剂抗击外侮的猛药,这宋家便可算是边关百姓的“烛火之暖”。
医馆内院,一名妇人携着自家小女急匆匆赶来,拜见过几位将军,便被引进内堂之中。屋内有血腥气,里外又被重兵包围着。
宋清河,宋家医馆老大夫之幼女,年方十八,却是城内闻名的医科圣手,自幼跟随父亲学医。与兄长宋清尧被迫学医不同的是,此女极爱学医,又有天赋,完美的继承了宋老大夫的医道。
只可惜,是个女儿身。
如今宋老大夫出门行医未归,家中兄长医术不精不敢妄下定论,只好把自家妹妹请了过来。
“……眼下靼尔族刚被赶走,若是被他们知道主帅重伤不起,势必会反扑,届时朝廷无法及时派来援兵,阡关城依旧守不住。远在京城的我们的皇上,也一直里来诏书催问,为何大军还不返京,可眼下这、这……唉,如何返京啊!”
说话的是此次大军的副将之一。
宋清河动作老练地给床上的伤患把了脉,猛地一扯衣服,把房内几个大老爷们儿吓了一跳,却见她只是探查病人身上有无伤口未处理,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宋夫人倒是淡定得很,给几位爷倒了茶,自已便也坐下捧着一杯茶慢悠悠道:“几位将军放心,若是我女儿都不能救回这位贵主,那我家老头回来怕是也只能多拖延几日罢了,将军们着急也没用,不如坐下来喝口茶?”
副将姚思安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赶紧吩咐大家坐下,局促不安地道:“二姑娘医术高明,我等自然放心。”
“那你还紧张啥?”
这、嗯……姚思安被呛了一口茶水,涨红了脸嗫嚅道:“我不是紧张,只是如今局势不安,我们家将军要是再不醒,京城那边怕是要告他趁机屯兵谋反了。”
没说几句话,宋清河拿着手帕擦着手出来,眉目淡淡,语调平缓道:“这还不简单,不能让靼尔族人知道将军病了,还不能让皇宫里的人知道吗?你们就写封军报回去,说将军在最后一战中,斩杀了敌方主帅,自已也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无法返京,这不就得了?”
“那京城的人一定让我们把将军带回去医治,可眼下将军这、这,如何能走得回去?”
宋清河眼波一转,拿了纸笔边写药方边道:“那就告诉京城那边的人,将军眼下重伤未愈,急需一种灵药保命,方能送回长安,那药嘛,就说是异国进贡的天山雪莲和千年人参,药若送到,我们便可用这灵药吊着将军的命,一路护送回长安由御医医治。我保证,在那药送到之前,你们将军,一定能醒过来。”
“这……能行吗?”
宋清河将一张药方拍到那姚思安面前,不冷不热地盯着他看:“我说行就行,拿去,照着煎药。另外,把你们安排在我们院里的兵士都遣散了吧,我家中还有女眷,这么多男人,不合适吧。”
“我们这不是怕……。”
“怕什么,是怕消息泄露还是怕有人要谋杀你们将军?”
“姑娘不知道,我们将军他、他……。”不知为何,姚思安在这女子面前,居然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人太多,叽叽喳喳的影响我救人。”
一语破万法,男人们再无话可说。
宋夫人见这群爷们儿被自家女儿的气势给压住,一边觉着好笑,一边又止不住的担忧,将那药方拿过来,瞥了一眼:“将军们怕是不会这些,老身去煎药吧。宋清河,对将军们温和一些,别把他们当你哥哥似的……。”
万一惹得这群爷们儿动了怒,那大刀要是拔下来一挥,只怕人头不保。
宋清河眼珠子咕噜一转,忽而莞尔一笑,请各位爷们儿好好坐着,自已要去行针了。
说来也奇怪,他身上暗伤不多,明晃晃的刀伤也就那两处,并未伤着要害,脑袋上虽说是磕了一块,但也没到重伤难醒的程度。
想来是脑上淤血多,堵着了。
宋清河自顾自的给人把刚拢好的衣服再扒开,动手施针。
如此这般,再加上几剂活血化淤的药,到后半夜人便清醒过来。
有人过来敲门,宋清河于睡梦中被人吵醒,一个激灵,赶忙爬起来穿好鞋衫,一路狂奔而去。
姚思安说,他们将军人是醒了,但也魔怔了。
她赶到时,那人还躺在床上愣神,抓着床边的人问了又问这是哪一年,问得急了,几乎要爬起来将床边那人的脑袋给暴打一顿,只是身上还疼着,最终没挣扎起来。
容扶眼见着这房里烛火幽微只能看清旁人的轮廓,心底拔凉拔凉的,又见着一位姑娘身着绛紫色粗布衣裳提着烛台过来,瞬间照亮这床上的每个阴暗角落。
光明降临。
“见过二皇子,二皇子安。”她不大客气地行了礼,大剌剌地就在床边坐下要给他查看伤势如何。
身后众位副将脸变成猪肝色:“你、如何得知……。”
“当初靼尔族入侵,朝廷发下的文书说以二皇子为主帅,我又不是不识字。”
“可我们并未说过……。”
宋清河不耐烦地瞪了后面那几个人一眼:“我又不蠢,这很难猜吗?”
说罢,回过头,一只手忽地被人抓住,紧接着就对上那双煞神一样的目光:
“现在是哪一年?”
“天建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才二十一年……。”
他若有所思的继续躺着,眼里黝黑一片深不见底。
宋清河探完了脉相,回过头冲那几位副将道:“你们主子伤着脑袋,现下正糊涂,你们好好照顾,按时给他喝药,我会定时过来为他诊脉,有任何事情随时来唤我便是。”
“是,谢过二姑娘。”姚思安拱手作揖。
……
一连治了七八日,他才从醒来时的震惊变成如今的麻木,宋清河也在他的只言片语中大概了解到,这人做了一个梦,一个有关十年后的梦。
梦里他被人毒死,原本是心甘情愿就死的,谁曾想,经历过那一场撕心裂肺的疼痛,居然还能再度醒来,时间也倒退回了十年前。
她自幼喜欢看些奇闻异传,听他神经兮兮地说了些许,恍然大悟似的:“倘若真如你所言,那上天这是给了你第二次机会,让你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啊,真好,真希望我也能重来一次。”
“你觉得,重来一次,就会变好吗?”
“不会吗?至少你知道了自已曾经犯过哪些错,还有修改命运的可能,像我们,眼下走的每一步,都不知是对是错,只能这样稀里糊涂地活下去,犯了滔天的过错,也无法弥补挽回。”
“你有什么想弥补挽回却不能的事吗?”
宋清河冷不丁被这么一问,下意识地想到那件事,眉头一皱,当时的火气居然再次袭上心头,下针的手便重了一些,疼得他一阵叫唤,这才把她从那思绪中叫唤回来。
待到撤了针,恰好前院传来话说,宋老大夫回来了,赶忙起身去迎候,很快便也忘却了那件恼人的事。
现如今院子里的兵士已撤得差不多,一直守着的那几人也都换回便装,宋士梁未曾收到消息,回家以后也无人专门向他汇报此事,只说院子里来了个重伤患者,请他再去瞧一眼求个心安。
宋士梁将沾满尘土的衣裳换下,背着手大步去了院中,见着容扶把了脉,再看看这段时间以来的脉案药方,抚着胡子不住地点头,连声夸赞:“处置得极好,不愧为我宋家的女儿,二皇子请安心听医嘱便是。清河虽是女儿身,医术却不在我之下,有她在,二皇子的身体定然能更胜从前。”
房里的姚思安再一次涨红了脸,又是一口水呛住喉咙险些咳了一地:“老大人,您是如何得知我们将军……是皇子的?”
“这很难猜吗?阡关的战事才刚刚停止,城里城外到处都是伤兵,他又这般容姿凤表、气度不凡,还专门抬进我们院里来伺候,身份定是不俗,今上之诸皇子中,又唯有二皇子能有如此气魄……哦对了,还有朝廷下发的文书不也说了,以二皇子为主帅。”
冷不丁察觉自已话说得太多,宋士梁不由懊恼起来,唉,话说得越多越容易错,只是见着眼前这群兵鲁子总喜欢将旁人当傻子看,忍不住想炫耀一二罢了。
闻言,姚思安不禁感慨,真不愧是一家人,说话的语气完全一模一样,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待他们都走后,独有姚思安一人留下来继续守着自家主子,说起这段时间以来的所见所闻,话题更多是落在这宋家姑娘身上。
姚思安夸她医术精湛性子又爽朗大方,有男儿家的开阔又有女儿家的娇憨,比长安城里那些矫揉造作的贵家小姐全然不同,言辞之间全是夸赞,听得容扶一阵恶寒。
自顾自地夸了许久,见自家主子一脸的嫌弃,忍不住笑起来:“殿下您与谢家小姐自幼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时至今日仍是感情深厚,眼里肯定看不见别的女子。”
“这就喜欢上了?”
“嗯,平时见您和谢小姐总是眉目传情的,觉得羡慕,如今……。”
“等回了长安,我给你放个假,回家去看看爹娘,顺便提亲吧。”他将姚思安的话打断,并不打算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这样贸然提亲怕是不太好。”姚思安有些苦恼:“也不知道二姑娘许配了人家没有。”
“去问问。”
“我不敢。”
“谁叫你自已去问了,笨蛋!”
容扶忽然气得很,眼不见为净似的将人轰出房间让他快滚。
然而有的人,在感情之事上向来是不开窍的。
当天夜里,容扶听闻,姚思安大咧咧地闯到人家姑娘面前,问是否许了人家,姑娘答没有,他开口便是让人家嫁给自已,简单粗暴得让那姑娘当场拾起一根木棍就往他身上招呼。
他被打得抱头鼠窜满院子撒欢,闹得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出来看他笑话。
后来宋清河气呼呼地进到这房里,说是给他把脉行针,却是动作粗暴动辄对他呼来喝去,连带着他也受了池鱼之灾。
那傻小子莫不是轻薄了人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