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不宜多行事。
黑灯瞎火的,走正门像是劫匪,走小门像是盗贼;虽说是回自已家,也总是不那么合适的。
于是陶文慵选择服下苏聂冰给的丹药后,随便找个地方在外面睡一晚,第二天早上才手脚利索了点,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看门的侍卫前夜在陶文慵这里吃了大亏,走的走赶的赶;剩下的那些则多少都认得了这位少爷;加之白日之时,乾坤朗朗清清,又逢陶睢冉夫妇早早在门口就大张旗鼓地布置好了迎接儿子的装饰——他这回一趟家,爹妈是巴不得全城人都知道这件事。
陶文慵的母亲许氏,就站在陶府大门前,候着大儿子的归来。
“娘,不必如此庄重吧……”陶文慵向门口换了派态度的侍卫一一拱手表示感谢,后者却再不敢与真正的主子有过多接触,连连摆手后便慌忙退下。好不容易与七大姑八大姨们都打了招呼、应付拥抱后,陶文慵才匆忙进门后,凑到了许氏旁,小声对她说:“娘,我想去白府看看。”
许氏听到这话,本面含微笑的脸骤然失色,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笑意又很快回到了脸上,只是不大似方才那般愉悦,就像是为了应付外人才特地摆出来的。
“为何?”她疑惑道。
先前也没听陶旻昱或者是别的谁和她说过,陶文慵还和白靖打过交道啊?
“白将军的事情,我听聂冰说了。他的死,实在是惋惜……”
许氏并没有理睬他,只是低着头不言语,半晌后才抬头,望向院中一棵大树上的一窝鸟巢。
“那她有没有和你说,白靖为何而死?”
那是一窝鸇鸟。好巧不巧,在二人对话的间隙,一只成年鸇鸟带着猎物回巢了。
“缘由?这倒是没说……不过,为什么他一定要死?”
“你既然已经和聂冰碰了面,那肯定也见到寺蕤那孩子了吧,他最近怎么样?”许氏绕开了陶府中人来人往的主路,换了条弯弯绕绕的小径,带着陶文慵直接向书房走去。
陶文慵这才想起昨晚上见到周寺蕤时,他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整个人眼眶发黑,像是掉了魂似的。
“天太黑,我不太能看得清他的脸,只是他好像变得很累。本想再和他多说几句话的,可惜比起咱们家,镇观牢的看守可多管闲事多了,我与苏聂冰先跑路,老周给我们殿的后……”
“白靖的案子,是周寺蕤亲自去查的。”许氏淡淡道。
——那只大晨风盘旋跃起,离开了枝干又向外面飞去。似乎是它今天带回来的食物不太够,这位勇士还得去外面寻找更多的吃食。
可惜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二人只听到一声疑似鸟类尖锐凄惨的啼叫。
这一声,也听的陶文慵心里发怵。
——年幼的鸇鸟们,恐怕是等不来庇护了。
他们母子俩一前一后走进了书房。
“他死了。”
那只大鸇鸟,也死了。
“白将军为何而死?周寺蕤废了老大劲去查、去办,至今也弄不明白,也不可能弄明白;我们这些人能做的也只有为他痛心、感叹,以后也只能旁观……毕竟那就是典范。”
“若是你实在想去送束花,凭吊一下那位大人和他的家人们,就把这个也带上吧。”许氏打开了书柜背后的一个小机关——那机关设计的实在精巧,十几层齿轮层层叠叠重岩叠嶂,若非掌握着高超的机关术,怕是至死也打不开机关后的盒子。
只见她灵巧的一撬一绕,便打开了由机关保护的盒子,而令人意外的是——呈现在面前的,竟只是一坛未启封过的老酒。
许氏动了动嘴唇,酝酿了半天才终于开口:“这是白将军夫人一直存在雅卷阁、拜托我藏起来防止白将军偷偷喝了去的女儿红。”
“原本说,待到他们的女儿和世子爷大喜之日,再由我们送上这一坛喜酒……”
“只可惜,这酒,我们都喝不上了。”
陶文慵接过那坛酒,轻拍母亲的后背,想要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就随便扯了个话题:“白将军和白夫人我知道,可是从未听说将军家小姐的名讳?”
等等……白将军的女儿?
不知为何,陶文慵突然想起了一个熟悉的人。
但是、不会吧?怎么可能?可是白将军和小师妹他们都姓白……
小师妹进门的那一天,师父只和他们说了,小师妹是来自西域、无父无母的孤儿……
许氏缓了缓,说:“白小姐的名字……”
陶文慵咽了咽口水,等待之刑早已在他的身上被宣判。
“我只知道她叫白蔌归,也许还有小名什么的……但那是别人自已家里叫的,我们怎么能知道哦,就像你还叫‘乐乐’一样……”
“啊啊啊好,娘,暂且不说这个话题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白家大小姐不是小师妹。
幸好不是小师妹……不然可就……
太悲惨了吧……
陶文慵为白芜捏了把汗——但很可惜,这把汗恐怕是白捏了。
“母亲大人,那文慵就先告辞了。”
“哎呀哎呀您就放心吧,只是去凭吊一下前辈,我去去就回。”见母亲还有些担忧,陶文慵又上前为她捏捏肩,待许氏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便带着那坛女儿红,告别了母亲,从陶府的小门出了去,只身前往白府。
——许多天过去,白府里早已不像腊月二十七那日腥风满天。
不知道除掉白靖的目的是什么,但幕后主使们对白府在某个层面的善后,做的可谓是不得不令人惊呼一声“事无巨细”;但除此之外,居然意外的没有对出入府邸的外人做太多限制。
就算是这样,那些世家大族们虽平日明面上与白将军交好,可是真当他落难时,竟无一人愿意出面将其妥善埋葬;还是永乐城的草包平民们一齐出头,顶着官府的压力抢出白靖他们的尸身,在永乐和桂溪之间的一处僻静之地,为这位传奇了一生、以莫名悲剧结尾的将军和他的家人们树了碑。
——当然,这事儿能办成,自然也有白靖的好友以及敬重他的后辈们暗中助力。
例如——此刻正在白府大院里踱步,试图找到些线索的刑部尚书周寺蕤。
他便是这场行动中,一位关键的角色。
于是,当陶文慵得到周寺蕤的许可被放进来时,呈现在他眼前的,并非当日尸体横地的血腥场景,而是只余下被烧焦的物件的狼藉遍地。
“百姓们对白将军一家都非常敬重。”周寺蕤领着陶文慵走到院内小池塘旁,“没有人趁着搬运尸体时偷拿地上或者哪里别的东西,现场保护的很完整。”说完,他蹲了下来,指了指地面。
周寺蕤所指的地方还残留有血迹,只是时日已久,原本鲜红的痕迹发了黑,有些瘆人,又似在诉说那日的冤屈。
“这里就是白将军一家最后在白府休息的地方。”陶文慵听言,便启封莫氏交给他的女儿红,将那酒缓缓倒在地上,以祭在天之灵。
霎时间,整个庭院酒香四溢,弥漫的芳香自然醉人心脾,不知是假晕、还是借酒说真话,陶文慵居然开始质问周寺蕤,只是声音压的格外地低:
“这案子,最后不是刑部定的么?为何这么久过去了,你还在查?”
周寺蕤眼窝黢黑,本就萎靡不振,听到这话更加如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小声嘀咕:“这事和刑部、大理寺或者都察院都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那这是谁给的权利为镇国大将军一家定下死罪……?”
周寺蕤将头缩得更低,没有作答。
陶文慵只当他在愣神,便自顾自地起身四处走了走。
突然,一枚凤钗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银制的四只凤凰个个口衔玉珠,又经阳光一番洗礼,如芙蓉出水般华目惊鸿。
“这是……白小姐的东西?”陶文慵点了点还在发愣的周侍郎,“早就听闻当初昶王与白将军定下儿女间的婚事,昶王府托永乐城最好的工匠打造了一只华美无比的凤钗,不知可是这只?”
“应该就是这只。”周寺蕤用双手托住膝盖,才勉强直起身子。
“但是案子查到现在,我有一个疑问……行刑的那天晚上,那么多窃贼进了白府,刑部将他们一网打尽后,却没有一个人承认拾到了这枚凤钗。按照他们的翻供,这院子里除了那些他们不认识的怪石头,应该没有什么比钗子更值钱的东西了。”
陶文慵听完这话,转而陷入沉默。接着,他搂住周寺蕤的肩膀,开始打趣:
“嗬……我还以为,就算不论身份只论财力,王爷至少也得置办点金器那些硬东西才对,这银钗……”
“着实寒酸了点。”
张长栩打了个喷嚏。
“禁军还在外面,你不要命了?”周寺蕤慌忙堵住友人还在犯嘀咕的嘴,做出了个“嘘”的动作。
陶文慵见状,只得小声问他:“禁军不是都在皇宫待命么?我听说皇上今日要召见甸满的使节……”
“…………”
“你刚回来,京城的事儿不了解那么多,待到日后闲了,我和你慢慢说。”周寺蕤象征性捶了下陶文慵的胸脯,接着道:“走了,咱乐乐要不要一起去吃个便饭?”
陶文慵放下空酒坛,又拽出一张与吴淮叙临别前交给自已的其中一张离火符,将那坛子焚了个粉碎,落在地上与女儿红混合,最后大水大流纷纷淌入泥土中。
小川归一,希望九泉之下的他们有所慰藉。
“……吃!话说回来,老周,你有没有吃过北巷里头那家馄饨?”
“你换口味了?我记得以前你回来探亲看我们都是顿顿金玉楼什么的……”
“唉,就你还别说,老话讲什么‘世易时移,人心亦是’。我是个俗人,初心不知道,但可倒是胃口大变了。”陶文慵嘿嘿一笑,半推半就着周寺蕤,说:“走吧,我师父这个月给我多发了些钱,若是还能找到那家的话,本大师请你。”
走到门前,他却又回头望了眼那滩有些发黑的地面。
白将军,不知时至今日您是否还在为离晟坚守一颗赤子之心……
还是在禁军卫使踏进白府的那一刻……便后悔为所谓社稷,献上忠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