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睢冉的这番话,顿时让面前的二人都万分震惊。
许氏一改方才轻松的姿态,有些质疑,但其中也难掩担忧的神色:“之前不是说只有周家出了岔子么?怎么把旻煜也牵扯进去了?”
陶睢冉赶忙做出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夫人此事机要,不可让旁人听去,又警惕地四下环顾——好在现在离熄灯早已过去一两个时辰,整座院子又空旷的很,除了在场三人,连只飞禽都没有。
“老周呢?”许氏又问。
“从密道回去了,与周大公子一道的,放心。”
“那老二呢?他现在在哪?”
“周二公子亲自去抓的,只是免不了在牢里要受几天罪,有寺蕤在那照顾着,倒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姑且放心吧。”陶睢冉捏了捏眉心,与许氏一道,背过手走进房门。又示意陶文慵跟上,得一屏障方便交流。
“周寺蕤?”
陶文慵刚回来家,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一时半会还没搞清什么情况。他听了半天父母的谈话,各种思考和分析之后只得出弟弟被抓走了,还是发小周寺蕤亲手抓的这个结论……不过陶旻煜向来老实本分,他也不知道为何弟弟会摇身一变变成了劳改犯。
好家伙,这下老弟真变牢弟了……
“爹,娘,所以你们把我叫回来,就是要我去找周寺蕤求情,把旻昱放回来?”陶文慵端起来手旁的一尊琥珀色烧瓷杯,细细端详,表面上是在爹妈面前摆架子,想要早点回去,然而他的手却不住地颤抖着。
“不止,”陶睢冉顿了顿,同时用眼神示意莫氏,他未说出口的那些话,则由陶文慵的母亲亲口递出:
“文慵,我们希望——你能接任雅卷阁阁主的位置。”
………………
永乐城的永乐,绝非是不平衡的安闲享乐。等价交换的道理人人皆知:部分普通人的逍遥快活,必然要靠另一部分人牺牲自已的自由换取。刑部的官兵们如此,他们每日抓捕的罪犯们亦如是。
镇观牢便是朝廷专门为那类穷凶极恶的嫌犯们建造的安居之所。
——密不透风、严丝合缝,想进来倒是容易,大不了多干几次罪大滔天的活;但要想从这里出去,如果没有熟悉的人指路……恐怕就难咯。
刑部侍郎周寺蕤,兼陶文慵的发小,也就是前文提到的那位周老二,就在这儿为陶旻煜安排了一处单人牢房。
只是这间房的方位实在太差,是个倚角旮旯,可谓又偏又闷,无处不是潮湿暗生、霉腐攀长。
论居住条件,这儿恐怕是差了些;但若要是来人“探监”,也总是方便了许多。
——尤其是在伸手不见五指、那些大老几们闹够了,于是只剩下鼾声连天的夜半三更。
一道身影绕过巡逻的守卫,揽起侧畔的黑衣边幅,干脆利落地撑起地面,脚掌一借力,一个腾空跃起便轻松翻越了涂满毒液的刺篱笆隔墙。
黑衣人戴着面具,于黑夜中穿梭着。
越过重重机关、进入牢狱大门、再避过少数还没睡着、越狱心切的大汉们的视线,最终来到了那甚至有些腐臭的房间门口。
隔着冰冷的铁栏,他看见了陶旻煜的脸。
房间虽差了点,但拐角处配了张小桌子,放着一些比较精致的点心,还被里面住着的人吃了不少,看来待遇还算不错。
——只是此时陶旻煜还趴在草垫上睡着,并未因为这人的到来就从梦中醒来。
“陶旻……”黑衣人上前一步,握住铁栏,正想唤醒尚在熟睡的陶旻煜,不想此时从背后忽然袭来一柄宝剑。
说是忽然,其实并不恰当。因为陶文慵从一开始就知道拿着剑的人在看着他。
也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想避开这柄剑和它的主人。
——剑乃无情之物,若不只离分毫,怎可斩断有情之脉?
那是陶文慵特有的对自已信任对方的表达。
因为此时,举着剑指着陶文慵喉咙的,正是自已的发小——周寺蕤。
陶文慵向这位故友举起双手,示意投降。
周寺蕤并没有没放下紧握武器的右手,反而将它拿的更紧:“怎么,陶大少爷刚一回家,就想着劫狱?”
“这黑灯瞎火的,你都能认出来我是谁,不愧是咱们的侍郎大人啊,果真好眼力。”
“白天不做事,半夜偷鸡摸狗、鬼鬼祟祟,除了你还能有谁?”
周寺蕤说完,立马用剑将陶文慵脸上的面具挑在空中,随后又将面具绳子勾勒起来,甩回陶文慵手里。
面具之下,果然是阔别已久的老朋友。
但……周寺蕤并没有像陶文慵预想的那样,就如同以前他偷摸着回来玩时,表现出的惊讶模样;不同于以往,此刻周寺蕤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仅仅只是放下了剑。
也许是镇观牢里太黑了,自已没看清他的脸吧,陶文慵想。
他希望他的家人和朋友们都好好的,不说什么荣华富贵、家财万贯……至少快乐。
“你以前回来的时候,不是从来不管这些事的么?”周寺蕤沉默了半天,终于开了口。
——雅卷阁的陶文慵陶大少爷,一生潇洒不羁爱自由,明明有那么大的家业可以继承,他却愿意放下一切,跑去山上喝露水吃斋饭……
这是整个永乐城都知道的事情。
在早些年他还没出去游历时,便尤其喜欢在城中溜达。永乐城里大大小小商铺瓦舍、方方圆圆几里的餐馆,根本没有他没转过的地方;甚至每一条胡同中的每一家茶馆饭馆,不管东西南北中哪个方位,随便指一个他都能报出来名字,紧接着便能听见方才提到小店的招牌菜品,一个接一个被他行云流水般娓娓道来……因此陶文慵这“京城第一美食鉴赏家”的称呼更是早已传响了全城。
陶家夫妇知道大儿子爱玩,更知道他的心性。
但是不管怎样,到底在最后,儿子是热爱他们那一行的,于是也不顾外人的那些流言蜚语,对陶文慵少了大加干涉;雅卷阁、包括陶府的大大小小事务都是夫妻二人一手操办。直到现在,就算是二儿子陶旻昱,夫妻俩也只是让他学了些管理的皮毛,从来没让他和别人管过。
——雅卷阁门下的人并不多,但他们个个都是人尖中掐出来的精英,真要集思广益一起管理,倒是提高不少效率。
但在雅卷阁,是谁当权,谁管事儿。其他人可以建议,但不能直接插手去做。
“陶大少爷。”周寺蕤压低声音,一字一字说出这个称呼,后收剑入鞘,却看都没看陶文慵一眼,“旻昱只是受到了邵扬那边的风波,没做什么错事。”
其言下之意,将他安置在这里,是暂时的权宜之计罢了。
陶文慵长舒了一口气。
——毕竟和那些穷凶极恶的人们关在一起,居然还能睡的如此之安详的人,确实不像是有能干出什么滔天大罪的样子。
“不是我说,倒是你,想开了?你要接手雅卷阁了?”
地上一根不起眼的小木棍被踢起来,随即便被不知从何而起的火焰焚烧殆尽。
“嘘。”陶文慵吹了吹下手心,又往黑衣上蹭了蹭,直到他感受不到木炭的黑灰还停留在手上为止。
“我只是刚从桂溪办事回来,路过便顺便探亲而已,过完这几日便回。”他轻轻扯下围脖,让周寺蕤看见他的全貌。
“何况……我做的一切事情都与雅卷阁无关。”
“你不去看看聂冰么?这么久没回来,我们都想念你了。”周寺蕤蹲下身子,向手心哈气,又用力搓了搓手。
陶文慵又点了团火给他扔过去。
“聂冰……她这不是来了么。”陶文慵在心里想,朝一旁看去。
“陶大少爷,也借个火给我也捂捂呗。”先前只听啪嗒一声,似乎有脚步落了地;随后多了一个女声接踵而至。
“不用麻烦了,我自已来了。”出现在二人面前的少女双手叉腰,高高地抬起头颅。
镇观牢的外铁窗透出几毫月光,微微弱弱的光线为瞳孔与月亮牵线搭桥,共赏自由的景色。月色争不过少女容颜,只能绞尽脑汁,刻意用皎洁的玉盘来争妒她细腻如乳的白皙肌肤——不过此时显然还是近在眼前的少女更胜一筹。
苏聂冰借着周寺蕤手上的一坨火光,从上到下好好打量了陶文慵一番:“陶大少爷,许久未见,这一趟倒是变轻快不少啊,整天就顾着游山玩水吧?古籍看了么?让我考考你……”
陶文慵连连招手:“哎哎,别。论学识,我早就比不过苏大夫了。不过嘛,论跑得快,那我还是咱仨里面的常胜将军……”话未说完,他早已做好起跑姿势,随时准备开溜。
“常胜?不是次次输给我么?哪里来的常胜?”
显然,这个计划立马失败——苏聂冰和周寺蕤一同拎住了陶文慵系在背后的围脖带子,活生生勒着脖子给他提溜了回来。
“跑什么啊,你要娶我还不嫁呢,多大的男人了也不知道害臊,对个女孩子还躲躲藏藏的。”苏聂冰知道陶文慵在逃什么,无非就是他爹妈和自已爷爷早年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脆一句话戳破,防止他又接着逃跑。
周寺蕤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跟着附和:“就是就是。”
——确实如此,他们三个从小玩到大,只有革命兄弟情谊。要硬扯,只有周寺蕤确实对苏聂冰萌发了些男女感情,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陶文慵整整方才被二人扯乱的带子,小声嘀咕:“那我娘怎么催这么紧?你们俩的事,就赶快你们俩解决好吗?等着孩子叫我叔呢,之后我还要……”
故友重逢难掩激动之情,但三人打闹的声音多少有些喧嚣,自然也避不了引来巡视守卫的注意。
走廊尽头隐约冒出晕晕光亮——来人了。
外来的两人顿感大事不妙。
情急之下,周寺蕤递给陶文慵一个眼神,他便立刻会意,一把抓住苏聂冰衣袖下的手臂,一个飞身就翻出了窗户。
前来察看情况的看守匆匆赶到,见此地无事发生,只有周寺蕤在这里转悠;就和他打了招呼,随后便到别的地方继续巡逻了。
周寺蕤继续站在那个阴暗的小房间门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里面关着的少年,随后便转身离去。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平安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