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淮叙从白芜那离开后,又转身上了趟山。
他行至半山,本想从一片枫林穿过去走捷径,刚一脚没入满地枫丛,便看见自已要找的那人正站在前方,好似在等着自已。
“师父,您来了。”吴淮叙行了礼,从腰间挂着的乾坤袋中取出一粒石子。
乍一瞅这小石子儿,不过泥盆之物,再多来一些许给花草压水倒还凑合;拿近了看,却要令人倒吸一口凉气——
稀稀疏疏的月光打在它分明的棱角上,迎面是亮的,清亮透光;背面却漆黑如碳,明显的分界线更凸显出其锐利。
不留意的话,若是穿着鞋踩上去,只怕都要给脚底板扎破皮……更别提用来当作弹射出去的暗器了。
拿着的小东西的青年见黍离半天没动静,以为是这里光线昏暗,他老人家没看见,便上前了几步。然而黍离摆了摆手,示意他放下那枚石子。
吴淮叙虽不解,但还是按师父所说照做,将小石子放在了枫叶之中,不久后树叶便被晚风刮起,纷纷扬扬掩了这枚小石子。
——尘归尘,土归土,土石融进了树叶丛里,也许不久后兰时恩泽再度,春雨润物,叶泥如酥。遍遍净化和涤沥后,这枚石子能够忘记自已曾经被打磨的锐利,再度回归到它的起点和终点。
“师父……”吴淮叙忍不住开口,“这是之前他在桂溪用的……”
“方才他用了同样的手段,只不过炼的器更迭成了养心殿八方的水气;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勉强接下我的抬手一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纠结,你的直觉没有错。”
黍离打断了他功败垂成的问句,淡淡说道。
那语气就好像——修炼纯阳纯阴这种秘法,是个人都能行似的。
“祁晏曲是个修炼的好苗子,如今又继承了你那不大听劝师叔的衣钵,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在师父面前,吴淮叙可再也没办法如同在师弟妹面前那样强装镇定。
有些事情,自然也没法做到像他老人家一般无所谓。
他用右脚轻轻来回踢了踢将脚踝埋没的树叶,晚霜将一层厚厚的担忧附在他脸上:
“……我只是怕师妹会受到影响。”
白芜来到启衡山后的症状,不大像寻常的毛病。起初他们看她每逢天寒必然咳嗽,都以为是淋雨受了风寒;未曾想,有好几次她紧急停止练功,跑到一旁咳血,而且出血量还不少。
到启衡山之前,吴淮叙按照祁晏曲所说在药里灌输了些纯阳之气,回来后的那几日,去照顾她的阿婆也说没见到姑娘咳嗽或是咳血;但方才,却又听说师妹有些头痛,担忧之心不得不油然而生。
黍离一听这话,摇摇头,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这是她自已选的路。也许栉风沐雨终能业成,也许跌入深渊再无生机,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活法。”
吴淮叙听不懂这时的黍离在说什么。
他只当是觉得师父仅仅是在作些感叹儿女情长的条条句句,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便有些赌气地和黍离说:“万一师妹有什么危险,我会去救她的。”
没想到黍离拿开了放在他肩上的手,只是含蓄地笑笑:“知道你会去救你师妹的,所以我放心。”
“师父知道……为什么?”
然而这次,黍离并未打算答复大徒弟的问题,只是缓缓转过身去。
吴淮叙与黍离身高近似,平日里见他都自觉要缩一头。每每这时,黍离都要一巴掌拍到他的后背上,美其名曰防止驼背,让他别因为这些虚浮的身份就自愿低人一等,要挺起腰杆。
但是此刻吴淮叙是挺直腰杆面对黍离的。
——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看见了一座,背对着他的山。
“因为,你是她的大师兄,她是你唯一的师妹。”
山体坚韧又灵晞至极,即便是空谷也能发出让人不自觉臣服跪拜的空灵之音。
信徒正虔诚的准备接受自已仿佛与生俱来的使命,久久才听到远方传来一声:
“不论发生什么……淮叙,像她一样,坚强的活下去。”
回过神来,山已经离自已好远了。
吴淮叙点点头,一个人在原地待了半晌。
——直到寒风又刮下一层铃铛响盖住了他的头发,吴淮叙才拔出陷在枯叶丛中的鞋履,往枫林出口走去。
与此同时,白芜早已经乔装打扮好,偷偷溜到桂溪镇了。
她手忙脚乱地点燃了刚才跑路时紧握着的符箓,左顾右盼了半天,见身后确实没有师兄弟或者祁晏曲云云追来,终于是松了口气然后由衷感慨——从祁晏曲那学来的本事还挺好用。
话还要说回当初在桂溪镇捡到他那会儿,祁晏曲说完什么以身相许之后又给她塞了几张带有青云坎功法的纸,只是白芜当时觉着不太靠谱便没有深究。
但和他相处的这么多天,有一个想法在心中不断被证实:
——祁晏曲,绝非等闲之辈。
所以在出门前她翻了翻再次昏迷前压在枕头下的几张纸,无意间就发现了这“流云步”的文字掺杂其中。
当她还想看看这里面有什么内容时,却发现这几张残章断简几乎都是在说“流云步”……
……好吧,这孩子实诚倒实诚,就是也不多整点绝招给咱使使。
不过,够用了。
用了这绝技,便能将要花一两天来走的路压缩为一盏茶的功夫,省时省力,简直不要太适合现在懒得迈开腿、回去又要刷门禁的白芜。
她这一行,所为的主要是归还莫婆婆误夹进衣服中的护身符。白芜清早发现了它,一看样式和上面的名字,大抵是婆婆为儿子和丈夫求的。
白芜本就想再找机会去桂溪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既然如此,那她就更没有不回去一趟的理了。
一个人大摇大摆进城恐怕会引起王爷眼线的注意,因此这一次白芜选择伪装成进城出价收货的游商。
——她前脚踏出启衡山,后脚就换上一身商贾打扮。收货无须携带太多东西;稍微打点下装备就能够捏造身份,因此蒙混过关进入城门简直不要太容易。
桂溪镇这几天倒是没什么太大变化,那些无处可归的人们依然是成群攘簇乞讨着吃食钱币。
要说与先前有什么不同……也许是那些穿着黑衣蒙着面的奇怪人士增加了吧。
也难怪,之前祁晏曲杀了好几个他们的人,张闫不多增加人手才有鬼呢。
白芜正那么想着,一位“似乎是新增加的黑衣人”从她身旁擦肩而过,只听见这人操着一口独特的口音,大喊一声:“滚开!”随后又匆匆忙忙避开成群的乞儿,狠狠抽了身下的骏马一鞭,以最快的速度像某个方向飞驰而去。
吓,黑衣人的口音难不成还有分化?
不对,刚才那人穿着虽与先前袭击祁晏曲的黑衣人相差无几,但不论是口音还是坐骑,都不像是离晟境内的产物。
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的口音。
少女在脑中不断回溯,回忆如潮水般将自已淹没,她试图捋清丝织的浪流,好一番挣扎,终于将记忆拉回到父亲第二次从甸满作战归来之时。
那时候父亲带回来好几个外乡人,其中只有一个女的,年纪不算大。
白芜清楚地记得——这些人在白府待了几天,父亲就夙兴夜寐、打起十二分精神几日,实在让他们苦其久矣。后来父亲离开了一小阵子,他回来后,那些有着奇怪口音的人就走了。
父亲母亲不和她说,不过二哥倒是神秘兮兮地给她透露:那些人就是甸满人,他们说的就是甸满话。
那时候是她第一次真正亲身接触到“甸满”这个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