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慵带着苏聂冰纵身一跃,直接飞出了镇观牢门前的围墙,来到了狱外的一处空地。
他见四下无人,终于敢放心摘下方才逃亡时戴上的面罩,长吁一口气,一边往脖颈扇风一边对着苏聂冰小声说:“……小姑奶奶,你不是会飞吗?怎么不知道给我省点力?”
苏聂冰白了他一眼:“这点小事还要本姑娘亲自来?……”
然而话音未落,她像是又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和陶文慵说:“乐乐,你今后,在永乐城要少用些法术。”
“陶乐乐”是陶文慵的小名,自从苏聂冰和周寺蕤三四岁和他在一块玩时,他娘喊他回家吃饭喊了这个名字,他俩就一直喊“乐乐”了。
虽然陶文慵那时候小,但也有点小孩莫名的自尊。打那以后再也不让家里人喊自已小名了,就算是这样,他那俩损友还是一直“乐乐、乐乐”地喊。
陶文慵先不管小名这事儿,听苏聂冰方才那话,有些不解,问她:“不能用法术?以前倒是从未听说……为何?”
“上面虽没有广而告之,但自腊月那事后,张洵藐在白府周围布下了阵法,从此以后城里的术士再使用法术就有些不方便了。”
“比如说,你现在有没有感受到体内的气息有些不正常?”苏聂冰眨巴着眼,望着陶文慵,暗示他赶快查看自已的身体情况。等到他开始运转内力时,少女得了闲,便从随身携带的药包里摸索出了一颗丹药。
“确实……怪不得我刚回家时便有些手抖,现在怕是要抖的更严重些了。”陶文慵重重叹了口气,接过苏聂冰递给他的药丸:“你看,我就说此地不宜久留吧?”
“还说闲话呢,你当真就不想知道雅卷阁出了什么事?”苏聂冰白了他一眼,“你个浪子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怕陶大少爷这次,是一时半会回不去咯。”
“怎么说?”
苏聂冰又摸出根不知从哪顺来的树枝,在地上画出一个圆。
“这里是离晟,”她顿了顿,又在旁边画了一个稍小的圆,“这里是甸满。”
陶文慵看的认真,只是吱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少女又在两圆中间画了个正方形,接着从大圆出发,画线穿起方形、指向小圆。
“这是白靖。”她说,“俗话说,‘离家太久会忘记故乡’,以防你忘了这位大人,我就提一下。白将军是陛下亲封的镇国大将军,十几年前开始就一直负责我们与甸满来往事务的料理,”陶文慵打岔,摇了摇手:“我记得,那位是为离晟连连击退前来侵扰的甸满、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我在京城的时候还与他交谈过。”
“那便好,说起来就容易些了。”
说到这,她顿了顿,像想起来些什么。陶文慵看她半天不说话,好像有些难过,许久后她才缓过来,直接划掉了这个方形。
“白将军怎么了?”
“在不久之前,他走了……白将军死后,边陲之事便无人料理。甸满那边得知这个消息,士气大涨,明里暗里都要行动起来,推翻离晟的掌控。”
“白将军死了?为什么……?我……从未听说他做了什么错事……”突然得知白靖的死讯,陶文慵仿佛五雷轰顶。明明平时他在哪都是话最多的一个,此刻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像得了失语症;全身上下只有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又被模糊的话语卡住,像被哽住似的,一下瘫坐在地上。
启衡山……不,是陶文慵,他离永乐实在是太远了。
可是明明半年前他还回过京城一趟,那时候明明一切都风平浪静……
白靖,那可是令无数甸满铁骑闻风丧胆的存在!他在成为镇国大将军之后,更是被当成两国关系的定海神针。可以说,离晟一日有他在,甸满便不敢再来犯。
陶文慵记得,自已曾有幸与这位将军交谈过。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陶文慵突发奇想起了个大早,天空只是刚刚翻出了点鱼肚白,还盖着一层朦胧的暗,这位美食家便出发前往一条条小巷寻找美食。
穿过吆喝的摊摊贩贩,一个不起眼的馄饨摊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小摊破破烂烂,只支了个把残破但还能勉强坐人的木凳。有起得早赶着去做生意的顾客,在围着的早点铺人满为患时,才偶尔会光顾这家隐于深巷的小店。因此陶文慵猜,掌柜的一定是在等着什么有缘人吧。
好巧不巧,那天白靖就坐在小破凳子上吃馄饨。他一个大高个子,坐在那么小的板凳上,多少还是有些格格不入。好在白靖的身影随着尚未日出的天色埋没在昏暗之中,不留意的话,倒也看不出在那里还有位食客正在狼吞虎咽地进食。若是被瞧见了,免不了要被匆匆过客笑话上几句的。
陶文慵上前,搬了个同样破旧的小板凳与白靖拼桌,要了碗不加葱蒜辣油的馄饨。
过了会,馄饨还未煮好,但陶文慵也意不在馄饨。
他看着面前有些不修边幅的白靖,先一步开口向他打招呼:“这位大哥,恕我冒犯。为何不等面皮肉馅放凉再食用呢?且不论无法品尝味道,怕是要烫伤自已了。”
白靖恰巧刚咽完最后一个馄饨,听到他这话感到有些有趣,便哈哈大笑,擦了擦嘴后同陶文慵说:“年轻人,日之将夕,岁不我与啊!光阴在你的手中是用之品味的珍馐;之于我,则是用来建功立业、报效家国的宝贝。”
他又像想起什么,缓了缓对陶文慵说:“若有朝一日,你有了羁绊……”
“也当能理解果腹和品尝的不同滋味了。”
说完这些,他便匆匆离开了。待到他离开好一会儿,陶文慵的馄饨才端上来,掌柜的和他说方才与他交谈那位便是白大将军时,陶文慵才反应过来。
——虽然平日里经常能听说白靖,但见到真人,自已还是第一回。他并不像自已想象的那般严肃,也没有半点架子,倒是和父亲还有长辈们一样和蔼可亲,以至于他完全没有认识到自已是在和那样一位大人物搭话……
可是……这样一位人物明明一直还停留在记忆中——他原以为白将军能一直像那般可亲地留在脑海中的,甚至自已某天还能再与他侃侃而谈……
可是,白将军死了?为什么?
苏聂冰没搭理瘫软在地的他,只是又在“离晟”中画了好几个圆,将他们延伸出去,在外边分别戳了好几个虚虚的洞。
“邵扬是白将军的部下,在早期对甸满的作战中跟随着白将军立了不少次战功,上面本来打算将他好好培养,接替白将军的位置……”
苏聂冰见陶文慵不言语,就接着将“甸满”的圆扩大了一些。
“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前几天邵扬突然发疯,在早朝的时候闯进乾旭殿,疯言疯语,还差点伤了昶王。”
“旻昱在出行时曾与邵扬打过照面,其他几个同样被关起来的和他情况也差不多,都是无意间遇上的。”
“邵扬被抓起来后,他们也都被关起来了。刑部去审过几次,了解情况后就给他们安排好了,皮肉之苦免不了,但总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看陶文慵还是沉默不语,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没事的,再说还有老周在呢,你弟也就是我们的弟弟,放心好了。”
陶文慵舒展了些紧皱半天的眉头,将有些空洞的眼睛转向苏聂冰:“好……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多亏你和寺蕤了。”
好不容易回过了些神,他又忆起早些时候在家时父亲与母亲的对话,联想到方才周寺蕤似有些力不从心的状态,便问她:“老周最近什么情况?我方才见他貌似有些疲惫……”
“老周……他……”
此刻正蹲在地上接着画些什么东西的苏聂冰听到这话却是猛的一震,沉默了片刻后,又继续手上的动作,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接着说:“这几个圈儿代表着王室的亲王,旁边稍小一些的是王室联络的京城大家族,也包括周家。”
“你知道的……我们都知道,周家一直靠和昶王家有些联姻,才在京城置办产业搞大名声,但老周他大姐不知出了什么情况,竟要与昶王和离……”
“——不仅是昶王不同意,周家几乎所有人都不同意这件事,毕竟他们都认为这本就是一件丢人的事,何况他们家与王爷家在身份、地位、财力上都是云泥之别,这样的周家怎敢说出‘和离’二字?”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苏聂冰摇摇头,将视线转向地上的涂鸦。
她将其中几个相连的线叉去,又抹掉几个小图形,变更几条线的方向,抬头对陶文慵说:“今天下之大势,沧海横流。”
“明哲保身是很好的选择,但也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苏聂冰往地上撒了些粉剂,用鞋底抻了抻留有痕迹的土地,那些涂鸦便很快被抹平。
“也许有一天,那些冤屈和仇恨、不甘与泪水都能被洗刷吧。”
随后,她拍拍裤脚的灰尘,起身离去,却不知为谁留下一句话:
“愿有朝一日,替人伸不平者自有庇护、不畏强权;顺已逐自由者从心所欲、再无桁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