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永乐城内。
彼时还是冬季,梅花还未开出腊月,打着珠儿的晶莹瓣儿就着寒风四处飘散,纷纷扬扬落的京城到处白雪纷飞。
美人在白雪中自然映的更美,孩童也沾了光,在瓣儿中飞跑。
少年呢?少年郎正满腔热血气血方刚,盼望着有朝一日自已能够大施拳脚。
离晟丞相吴沁冬正坐在自家庭院品茶,刚端起镶着金丝儿的骨瓷杯,便听见门童急匆匆来报:“丞相大人,周大人求见。”
——京城永乐百花齐放,名人鸿儒冠名的家族自然不用说,但要数一数二堂堂正正摆上台面的,还是要数张、周、吴三家。
张家不用说,看当今圣上张岁,就足以让张家的昌盛不言而喻;要说起这周家、吴家,一个靠的与张氏皇族政治联姻闻名,一个承蒙皇恩起家,那都是名号响当当的户子儿。
这周大人,便是周家的二儿子周寺蕤。
谈到周寺蕤,吴沁冬可一阵子头疼:这周二公子确实饱读诗书,也在政治上颇有天赋,加着他老子打下的江山,年纪轻轻就在朝廷上当了个刑部侍郎;按理说,这放在京城,不管是哪一家的纨绔子弟混到如此地步早已烧香拜佛。
——一人之下多少人之上,走到哪也有资格挺直腰板,可是他总想通过所谓正义来改变如今的局面——
谁不知道当今圣上早就被权欲冲昏了头?边境骚乱、桂溪等大镇如今民不聊生,就算是周家、吴家,也只是隔岸观火,对如今的局面坐视不管,只图一个保全自身。
天下大势,波云诡谲。
几位有着鸿鹄之志的少年,就算再怎么有能耐,也只不过是激不起几层浪的一粒小石子儿罢了。
且不说连离风暴几千里开外的百年大树一夜之间都能被连根拔起,更别提如何安立在这山雨欲来的台风眼了。
“你去和他说,我不在……”话音未落,周寺蕤便出现在了吴沁冬面前。
“吴丞相。”周寺蕤语气有些急促,但仍先向他行了个礼,又回头看了看门童和侍卫。
吴沁冬会意,向外边的人摆了摆手,待到无关人员撤出庭院后,才招呼周寺蕤坐在身旁。
周寺蕤正欲起身为吴沁冬添上热茶,却被他伸手拦住:“周大人,今日来可是有急事?既然如此,多余的礼数就不必了吧。”
年轻人那点小心思自然在老江湖面前藏不住半点,周寺蕤连忙正襟危坐,摆好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小心翼翼对着吴沁冬问:
“听说白家的事情其实是临王做的,不知是真是假?”
没让别人添茶,吴沁冬自已动手加了一盏热水,还顺便给对面的小辈沏了一杯。
但听完这话,正欲送入口中的一口茶水猛的顿了下来,惯性让热水直接洒在了他脸上。
周寺蕤见状,慌忙去找手绢,但待到他准备好时,吴丞相已经整理好了仪表,又拍了一下被泼湿的衣服,于是年轻人只能挠挠头,以示歉意。
“你发现了什么?说说看。”吴沁冬点了七下桌子,对面的人恍然大悟,便直接开门见山:
“白家的案子确实是上面让我带人去结果不错,但这之前处死白家上下几百人,刑部连一点命令都没收到;这之后的放火灭迹,也是越过刑部由禁军直接去做……”
“甚至在他们的头七之日,圣上还下旨让甸满法师去白家布局做阵,这是想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年轻人越说越崩溃,又像是想到了那天的场景,激动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白将军一生为东晟打了无数胜仗,白夫人也是京城出了名的好善乐施,家中几位幼子位位才华横溢,待人有礼,他们到底如何犯罪才要被处以如此极刑?”
吴沁冬重重叹了声气,思绪随着目光飘向远方,话锋却转向另一件事:“你为什么怀疑临王?”
“临王在殿前就与白将军不对付,而且临王的母亲是甸满人,他在圣上耳边煽风点火后又搬出自已老家那一套巫术来报复死对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吧?”
“不错,但你有没有想过,若真是白靖与甸满勾结,临王在局里担当什么样的一个角色?”吴沁冬拿起了骨瓷杯,细细端详着上面的纹路。
金色的丝线从杯沿延伸到杯子的半壁,随后蔓延、分叉,如巨木杂乱盘虬的根系。
错综复杂,交织不清。
不过在吴沁冬手上的那一盏年代久远的茶器,杯座不知何时早已粉碎——甚至被磨平了。
“你说临王是想要从甸满脱离出来,借给白家落井下石这事儿,在陛下面前表示自已的诚心?”年轻人吃惊,不由自主张大了嘴。
“既然如此,那此事也不过是陛下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搞了半天,数千条人命在一夜间就消失,又算什么?”
“哎你这小年轻,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妄议朝廷,就算有八百个脑袋也不够你我掉的。”吴沁冬一扇子拍下去,砸中周寺蕤的脑袋,他有些吃痛,却自知说错了话,只好乖乖闭嘴。
“小子,周吴两家纵使势力再强大,可你我终究不是那坐在上面操盘的人。有些事情,可以在心里揣摩,可以在脑子里想,但不要流露于色,切记千万别用你的嘴巴说出来。”
吴沁冬欠起身子,活动了一番筋骨,悠然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很自然绕到了椅子旁摆放的白瓷花瓶附近,随后按下隐藏在瓷器之中的机关。
“若是不幸还被别人听见,那牵连的人,可就多了。”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飞箭迅速划过。
再回首,一位蒙着面的黑衣人中箭后立马倒地。
周寺蕤被吓了一大跳。
——他自始至终都未察觉到半点除了他二人外别人的动静。
吴沁冬则面无表情,刚想上前踹两脚黑衣人,便被周寺蕤从身前拦住:“丞相大人,还不知道这贼人是否死透,您不要靠近……”
不过可怜的周侍郎话还没说完,便被吴沁冬提溜到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他解气地踢了两脚那黑衣人,最终确认了黑衣人确实是断气了才放心。
吴沁冬简单收拾完院子里的痕迹,便打开正门叫人来运走尸体,随后又招呼闲杂人等离开,完成一系列事项才有条不紊地回到了座位。
看着这一套流程,周寺蕤不禁瞪眼:“丞相大人,您未免也太轻车熟路了吧?”
吴沁冬抿了一口茶,茶过三巡,自然失去浓重,也借此丢了些人情,于是语气也随着茶香变得轻淡:“这就是我不想和你们有太多私下交流的原因,不管是谁家派来的暗卫,尸体处理起来毕竟还是麻烦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偏偏又觉得我在朝中说话不偏不倚,和我建政建起来不会有失偏颇……”
“恕在下冒昧打断,您是如何察觉到有不速之客在窃听的?”周寺蕤腾地站了起来,直勾勾盯着吴沁冬。
“还有这箭……用的毒也非同一般吧?我有幸曾经与雅卷阁的大少爷一同在甸满游历过,这上面是甸满的毒?丞相大人,您……?”
吴沁冬用杯盖滤去浮在表面的一层茶叶,继续闭目品茶:“现在这里没别人了,继续。”
“你……您是临王那边的人?”年轻人有些不可置信。
还有谁不知道,这朝廷上上下下,说起真正为陛下好的,除去赵一手赵公公之外,便是这吴沁冬吴丞相了。
吴沁冬对陛下可叫一个忠心耿耿,即使是临王昶王也好,是那些不久前被除掉的大大小小的这个王那个王也罢,他也从来不站队,仅仅坚守自已的立场,不偏不倚。
——这也是之前他说为何年轻人都喜欢来找他指点江山的缘故。
吴沁冬听完周寺蕤的话后,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哈哈一声开怀大笑;又在杯中添了些热水,欠起身子站直,将茶水平平撒在地上。
“这杯,敬他。”
语毕,他随后干脆扔了那盏骨瓷杯,将它砸的稀碎。
“砰!”
这下声,可把周寺蕤吓得老一激灵,将身子紧紧贴在后座上。
不过这声响没有引来吴府的侍卫们,反而起到唬住这小愣头青的作用了。
连这点小事都能被吓半死,还要匡扶正义?吴沁冬在心里想,顺嘴边溜出来句冷哼。
“要我说,你当时就该和陶大少爷好好学学,不要只读死书,一天到晚围着刑部转,不行。年轻人就是要多出去走走看看。”
“若是一直像这般口无遮拦,气血方刚,万一哪一天惹到哪位大人物了,人家用一招借刀杀人……就把你除掉了。但是这也不好说。”
“或龙在渊,明哲保身,年轻人。”吴沁冬对着周寺蕤朝着门口的方向摆手,“请回吧,周二公子。”也许是害怕他还不走,吴沁冬甚至做出了“请”的手势,这下是让周寺蕤好不尴尬,只能灰溜溜的往门外走了。
见周寺蕤颤颤巍巍快要走到院门口,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开始闭目养神,摇了摇茶叶罐子,晃了半天才悠悠开口道:
“周大人……既然如此,依我看,白家的事,不如就早日结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