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启衡山的大门后,约摸着又走了二三里路,雨水在此刻戛然而止。
天公放晴,云销雨霁,空气中只余留下雨后青草的芳香。
二人最终来到了一处庭院,这庭院虽无别致构造,但处处鸟语花香,一派自然之相。
“这是我的大弟子——你的大师兄吴淮叙的住所,”
黍离指向了庭院中的房子,顿了顿又道:“吴淮叙……就是,呃,刚才与你对话的那位守门弟子。”
白芜此刻正回顾着过去父亲与自已谈及“黍离”和启衡山时的细节,原本想敷衍了事,但听黍离这么说,立马拉回思绪,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是大师兄,等他交班归来,我亲自上门来与他赔不是。”
黍离点点头,领着白芜穿过庭院,继续往前:“有些事对你太残忍,回忆一遍太痛苦,如果你不主动告诉我,我也不会强求。”
白芜不语,只是点点头。黍离见她没说什么,便扭头望向远方的蓝天碧云,眼神却与那天河玉麟大相径庭,分明黯淡下来,自顾自叹了口气,又道:“白芜,你可知你手中那块玉的来历?”
少女不解,歪头看向黍离:“父亲和我说是高价从启衡山买的,还有些故事吗?请师父指点。”
黍离又叹了口气,只是要比先前那声添了些沉重:“这是我和你父亲的一个赌约。”
“赌约?赌注是这块玉吗?”
“不错。那时你父亲即将出征甸满,那块不毛之地,从古至今,我离晟之士还无人前往过。”
“白靖那家伙,虽打了无数仗,面对这一道命令还是怂了。”
“别误会,他可不是临场退缩的懦夫!他是怕将士们不适应那大漠的气候吃败仗,白白损失兵力,后方又无人镇守;怕他走后没人照应你们,偌大一个白府上下几千多张嘴巴,他死了谁来填饭啊?”
“我就和他打赌,赌那甸满的气候到底有没有传说中那么恶劣,赌他是否有本事给我带一张甸满的羊皮回来裹剑柄……”
“结果他得意洋洋地回来告诉我说,话本上说的都是扯谎的,他们作战非常顺利,羊皮也给我带回来了。”
“他当真不知道这赌约的意思?只是我二人心照不宣罢了。”
“我输了,我这块宝贝的玉就送你父亲了。”
“……只是,现在又到你手上了。”也许是又说到伤心事,此后二人不约而同选择沉默不语。
——直至他们走到一座竹楼前。
黍离推开门,屋内宽敞明亮——若说久时无人居住,不像;这一尘不染的模样,倒像有人留下的某些人还会回来住些日子的念想。
“这是以前白靖在启衡山的住所,父死子继,现在它归你了,白芜。”
门前挂着一把麦穗,它好像一直都放在那里,不过没有落上多少灰尘。黍离抄起它,随手扫了两下挂着的牌匾。
屋子被打理的很干净,当然没有东西掉下来,可白芜却总觉得他落寞地扫走了什么。
“记住我在门前对你说的话,真到了那时,我可不会因为你是故友之子就起什么恻隐之心……”
黍离的妻子、朋友一个个都走了。无一例外,他们都是死在了朝野斗争的巨大漩涡之中,这让他如何释怀?
也许是永远做不到了吧,可是他实在是不想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明日寅时,就开始训练。我相信你身为武将之女,不会不知道训练的强度和难度。如果你现在还想反悔还……”黍离欠身,一只脚踏出了门,又打了个哈欠,似有些漫不经心。
“多谢师父赐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已经决定拜师学艺,何有‘悔’字?”白芜朝黍离行了个抱拳礼,继续道:“晚些时候弟子会去给大师兄登门道歉的,多谢师父提点。”
黍离摇了摇头,走出几步后稍作休整,念了几句咒语,往这竹楼一指——只见霎时间尘土大作,围成一圈雾气笼罩在竹楼周围,不过一炷香,灰尘零零碎碎又掉了下来。“这是禁入阵,在方圆十里之内,若有人想要进入竹楼,四起的尘土会告诉你他的方位。”
“在启衡山,我座下有百余弟子,其中吴淮叙、陶文慵和浦徽泽是守山三弟子,也是众弟子当中实力最强的三位,方才我通过千里传音向他们告知你已拜入门下。如有需要,你可以随时向他们讨教。”
“明日我会开始正式闭关修炼,训练和日常的鸡毛蒜皮全权交由吴淮叙掌管,如若有什么尚未明白之处,皆可以向他询问,保重。”
这次真的是分别,白芜眼睁睁看着黍离动用真气——几乎是一刹那就消失在了自已眼前。
随后,白芜望着眼前这一栋竹楼陷入了沉思——说开心呢,这是父亲的遗产,开心岂不是大不孝;说不开心呢,自已蹀躞万里,一路颠沛流离,终于有一席之地可以遮风避雨了,不开心实属自欺欺人。
那就先住下再说,何况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没有处理呢。
没想到门前那颇有些古板的弟子竟是自已的大师兄,白芜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已当时正在气头上,哪里还在意什么礼节。
“算了算了,相信大师兄大人不计小人过,应该会原谅我的吧。”
累坏了的小姑娘长叹了口气,又一屁股坐在了竹床上。
这是父亲曾经睡过的床啊。
虽然他已经不在了,但自已跋涉万里还能寻到他留下的一片净土,也算是父亲冥冥之中还在守护着自已吧。
白芜掏出了一直揣在怀里的启衡玉,举在空中对着光线又看了看,似要透过玉的清透来看到故人之影,好来睹物思人。
父亲……甸满……后方……王命……密件……
等等,依黍离之言,父亲明明是被派去征伐甸满的,为何回京一年后却被告发与甸满暗中勾结?
自已的父亲自已最清楚,说他是一个爱玉如命的人,却连多拿出一两银子给自已添置一件玉器都不肯,连家中仅有的几块玉器和这启衡玉也是好友相赠,在他管辖的桂溪镇更是出了名的爱民如子。
所以抄家那天晚上,那些百姓从桂溪镇跋涉到达京城,守到天黑才从白府门前散去,自已方能偷偷从地窖钻出来……这样一位爱国爱民的大将军,又如何担得起这叛国之罪名?
文臣死谏,武臣死战。父亲可以战死沙场,因为那是他的最好归宿;可是若是冤死在阴谋之中,成为权力争斗的牺牲品……
那就太可笑了。白芜攥住启衡玉,死死咬紧牙关。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管是谁在背后搞鬼,都给她等着。她会以自已的手段,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
白芜收起了玉,正准备沐浴更衣,却突然想起这启衡山完全没有一件女子能穿的衣服。
“男子的衣服也是可以穿的,只是稍微大了些……”她抄起一件大了很多的衣裳,往身上比划比划,最终决定抱起它去洗澡。
尴尬之时,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敲击声。
“打扰师妹,师父让我过来为你送几件合适的衣裳。”
听这声音,倒像那先前遇到的守门弟子……
等等,守门弟子?吴淮叙?大师兄?好家伙,自已还没去登门道歉呢,人家亲自上门来给自已送衣服了,这回倒显得白芜有些不知礼节了。
白芜赶忙整理好一身小破衣裳,飞奔去门口给吴淮叙开了门。
竹门一开,白芜便见吴淮叙戴着斗笠,着一身湿漉漉的道服立在门口,手上拿着的衣服却是干爽爽的,实属有些格格不入。
看起来他是才刚结束交班的任务,就被黍离调去门外买衣服送给她。
“原来是师兄……!阿芜多谢师父和师兄啦!之前的事情……”白芜朝吴淮叙挤了个大大的笑脸,他却感觉这笑有些不自然,不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没关系的,只是我没想到师父真的收了你为徒。既然如此便也好,此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白芜看他有些慌张,便以为吴淮叙对自已产生了抵触情绪。这可不行,哪有还没正式开始接触就翻脸的啊!
白芜愈发着急解释,甚至拽住了他的手:“不是……师兄,我的意思是,之前我路上奔波劳累,实在是因为有急事要找师父,对你说了些不敬之词,多有得罪……”
“希望你能原谅我……”吴淮叙本就正值二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在启衡山却足足待了有十三四年上下,这期间除了“烙饼”,总共也没见过几个女孩子,这下突然来了个白芜这样又白白净净、蛮横又柔弱的姑娘,一时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
早先看她对自已是丝毫不客气,现在又和声细语地向自已道歉,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干脆最终在回答和安慰间选择了一把抽开白芜的手。
白芜:???
吴淮叙清清嗓子,脸却老实地红到了耳朵根,只得扭过头去,道:“既然我们是一家人,就没有什么得罪不得罪之类的事了。你是我们的小师妹,自然是要好好照顾的。之前的事情只当是自家小妹无意之举罢了,不用放在心上。”
语罢,他转身就要走,没等白芜假意客气挽留就已退到了大院门口。
差一步就能走出去之时,吴淮叙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对还在张望自已的白芜喊到:“师妹,师父先前为你这院子设下了阵,是防居心叵测之人和体内无我启衡派术法的别派弟子。”
“我们每一位启衡山弟子的住所都设有此阵,同门弟子是不会遭到攻击的。师父闭关修炼,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就来找我们。”
“你出门往东走一里路,就是师父的聚心堂,他一结束闭关就会回到那里。”
“往北走二里,再穿过一片小林子,是你另外两位师兄浦徽泽和陶文慵的住处,浦徽泽……那家伙虽然有些傲慢,看上去不好接近,但其实内心真挚热情,你若去和他说说话,他会很愿意和你交流的。”
“陶文慵是出了名的爱小兽,只是看着大大咧咧,其实细腻的很,事事都能考虑些,还很有文化。你若练功累了,想逗弄逗弄狸奴和犬兽,他那里都有。”
“要有什么紧急事情,我又不在,你大可信任他们。”
“厨房在东北角的院子里,若是饿了,可以去找王姨要些点心。”
“…………”
“……最后是我的住处,相信师父应该已经和你说过了,我无须赘言。”
“师妹这一路多有劳累,今晚好生休息。我先行告辞,就不多打扰了。”
语罢,吴淮叙便极速地淡出了白芜的视野。
大师兄,离这么远说这么多话,真的不累吗……
不过这吴淮叙……看上去有些呆板,想不到还真是个面面俱到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