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行至半路,陶文慵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窜到白芜和祁晏曲中间,拉着祁晏曲就往吴淮叙那赶。
白芜不解,拽住陶文慵的袖子,一双杏眼微微圆睁,内里满是疑惑:“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祁晏曲则有些坐不住了,乖乖当待宰的羔羊一向不是他的性格——即使扮演屠夫的角色是白芜的师兄也不行。
正当他要出手对付陶文慵时,吴淮叙走了过来。
他弯下腰,替白芜理了理因赶路而絮乱的头发,随后递给她一封未启的书信,缓缓开口道:“这是你在桂溪镇客栈落下的东西,我们都没打开,现在物归原主。”
吴淮叙又直起身子,转过头,对祁晏曲说:“放心,只是还有些事,想要和你确认一下。”
白芜接过信件,朝祁晏曲使了个眼色,让他安心。祁晏曲在心里吐槽了一声,最后还是乖乖和他们走了。
这应该不是自已的东西。看着手里的东西,白芜想了想,最终得出结论。
当时虽然赶得及、害怕祁晏曲回来,但自已带来的东西总归都是打点好了,不会有遗漏的。
但既然是在她房间找到的,说不定他们还真有点缘分。
于是在三人走远后,她拆开了信封。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离晟国昶王张闫亲启:”
“今王爷成功除白靖等心腹大患,落桂溪、金磐等大镇在手,离晟不过掌中之物。只盼王爷成就大业之时,勿忘与甸满之约定。”
看来这是一封未来的及送出去的信。
信的主人,八成已经被做掉了。
她低垂着眼,纤长的睫毛跟着紧缩的眉头一起,也不住颤动着。
昶王……张闫?怎么又是他?
啊……真要严格说起来,他还算是自已真正意义上自已未过门的老丈人呢。
白芜清楚记得,在自已尚年幼之时,张闫就带着独子张长栩亲自上门来白府提亲。两家定下婚约之后,除了相当昂贵的礼金、首饰、文玩,以及京城好几座宅院,昶王府还大摆筵席,无不用以佳肴珍馐装点金子做的餐盘,甚至还大手笔宴请了整个京城。
——以至于当时的京城百姓谈论到这门亲事,都说白府高攀了个好人家。
呃……甚至还有以张长栩和白芜作为男女主人公演话本的戏行,说什么金玉良缘天作之合,总之吹什么的都有。
——虽然那时候这两人总共也没见过几面,不知道张长栩还记不记得她,反正她对世子是没什么印象了。
但总是心里记挂着这事儿的吧,就好像还有那么一点与自已有关系的牵挂,也许有一天还能去依靠一下……
所以这一路白芜谁都怀疑过,就是没彻底怀疑过张闫他们。
看来还是自已太单纯了。
她把信烧了后,就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双手无力地搭在腰旁,好巧不巧,右手碰到了带在身上的启衡玉。
睹物又思人啊。
她顿时鼻头一酸,想起了与家人的点点滴滴。
白芜是从小便跟着白靖身后习武的。
不过二三岁时,她就只喜欢那些盗抢棍棒之类的家伙什;对母亲留给她的珠宝不感兴趣,二哥给她带回来的首饰更是一眼都不瞧。
每当这时,白靖就举起小小的她,眼里满是骄傲:“阿芜就像我,以后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将军!”
白靖不带兵外出作战时,就在家里看孩子。大儿子省心,不用他和夫人费神,还能帮忙看着老二;家里只有一个小女儿,自然要当成全家的掌上明珠。
他在前练剑,白芜就在后一步一步跟着比划。
——虽然那时的她,连剑都很难举起来。
二哥白舜陵看小妹老是受伤,难免心疼,就劝父亲不要再带她练武;可每当这时,大哥白燊泽在一旁笑眯眯的,告诉自已如果真的喜欢,无论怎样也会尊重自已的选择……
那时她总是很幸福——白府里的每一位家人都用爱意包围着她。
略微添些年纪后,家中的人缺了,过往那些不解的话也慢慢变少了。
白靖甚至为白芜请了几位他的“老朋友”,时不时来指点她的动作功法。
——这事只有他们本人和白靖父女知道,就连白夫人也不曾听说一二。毕竟,白靖也是个妻管严,白夫人也不舍得让他们唯一的女儿因为练功在那些老江湖手下受些皮肉之苦。
可白芜还是坚持练下来了。她偷偷的练,白天穿着一身大家闺秀的绫罗绸缎,晚上则竖起马尾,换上一身轻便的素衣,执剑翻腕,翩翩而立。
上辈子,她没有机会光明正大的在家人面前展现自已的成果,而是在火光之中不明不白含冤死去……
那么现在,既然选择了活下来,就让她用焚膏继晷换来的成果,为家人报仇吧。
她合上了眼,脑中却在飞速运转着。
——其实这几日在桂溪镇,她也并非全无收获。
说起来这事儿还要感谢祁晏曲,某天他去官府偷鸡被抓,自已前去衙门赎人时,误打误撞见到了父亲的好友温史卿。
回想起那时,温史卿独坐在红木制的椅子上,一身新添的沧桑与周围的堂皇却是格格不入。
——就像他作为一只抽力的提线木偶,被强行安插进去一部早已安排好的剧目中去。
白芜第一次与温史卿见面,是在十来年前吧。
彼时温史卿还坐镇离晟太尉的位置。
记忆中首先浮现出来的画面,就是白靖总是领着自已到他家喝酒。
她起初对温史卿还没什么印象,不过总能见父亲和温太尉每回相见都如同知已,每每的把酒言欢、好不快活,饭局终了竟双双睡去。
推杯换盏、举杯邀意、醉卧厅堂……二人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衷肠,于是白芜也总是被忽略。
父亲在温太尉家居然能放心置年幼的自已于不顾——白芜那时起就知道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于是每回二人醉酒后,她都偷偷溜出去,喊了温太尉的夫人郑娘子,后者将这好酒的丈夫好一顿收拾,才赔着笑脸为父女俩安排好车马送回了家。
那时的温史卿多么意气风发!
白靖和他论胡骑弯刀,他从来也不听,只是肆意灌酒,随手从身旁扯了张汉弓,摇摇晃晃起身,刚搭好了弩,顷刻间却就直了身板——方才那副醉汉之姿影,从他身上竟一点都找不到了。
屏气敛息、拉弓射箭,射出去的红尾箭直射流星。半晌不到,众人便听到一声凄烈的扁豢隼叫声。
温太尉没有大放厥词,除去嘿嘿一笑无他,胡乱擦去了嘴边的酒痕,又添了些温酒——悠悠躺下了。
只是现在——无论是从时间,还是其本人目前的状态来看,萎靡不振地卧在白芜面前的温史卿,确实有些令她陌生了。
但也能够理解吧,从太尉被贬成太守,一字之差确实云泥之别;
一日之内昔日好友又被全府抄家……想到这,她摇了摇头。
与其还在这可怜别人,不如先可怜可怜自已。
“出去。我不是那见钱眼开的货,贿赂这一套,在我这没用。”
“小女子白芜参见温太守,今日来此地,是要……”她来到温史卿身前,行了礼后平淡地开口。
“白芜?白……!”温史卿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猛然从那光滑的红檀木上弹起,冲向白芜。待离近了,他又上下打量了好一番,确认了白芜的真实身份——她就是自已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
——就是故友白靖的女儿。
而白芜原本就是打算拿钱摆平祁晏曲的事情,这种事儿自然不宜见光。
四下除了他们,哪能有别人呢。
不过现在遇到熟人了,看来钱也不用花了。
她开始还笑眯眯的,叫了温史卿声“温叔”,和他说此行的目的;可是温史卿认出她后,根本听不进去半点东西,情绪越来越激动,和她比划着什么,还嘴里念念有词着“毒蛇”“画地为牢”“冤死”“甸满”什么的,最后则骂了一句:“那姓张的老东西真是混账东西……”
白芜不急不躁,就静静听着,边安慰着温史卿,边慢慢梳理着线索:
原来,在白家被抄家之前,温史卿就被拿掉了太尉的身份,其本人还被送到桂溪镇接任太守。
白靖则是因为前往甸满作战,牵扯到某家的利益,才被安上“叛乱”的名号被赐予满门抄斩。
——而背后的一切,都在某些人的暗盘操作之中,所有人都只不过是置身棋盘的棋子罢了。
脉络越来越清晰,温史卿也回过了神。他刚想开口问些事情,但余光瞥见白芜这一身启衡山的行头,心中自然也明白了一二,便不再赘言。
随后他沉默不语,像是缓过来了劲,便又走到门旁开了门,和手下的人说了什么。
不久后,祁晏曲便从门旁边窜了出来。
太守府的门外依旧阳光普照,门内却没有一丝风能透进来。
温史卿凝望着被反复刷上红漆的门槛,长叹了口气,最后回头和白芜小声说了句:“侄儿,此行多凶险。如今我虽帮不了你太多,但必要时可以来找我,珍重。”
她微微颔首,又向温史卿行了礼,转身便向已在门外等待自已的祁晏曲走去。
整理完线索,结束了回忆,白芜索性直接躺在了草地上。
看来这条路想走到黑,自已还远着呢。
但是无论如何,她也会继续下去的。
毕竟还没见到幕后黑手,现在怎么能连亮剑的勇气都失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