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发自内心祝福和自豪
依枝（人名）从农作物中抬起头来，远远就看见一个胖乎乎的老头背着背篓过来。
等人走近了一些，她笑吟吟叫住老头儿：“幺爷，今天赶场这么早就回来了哦~”
“天气热，我多早就下街( gāi)了的。”老头子脑袋上扣着一顶旧草帽，烂成须须的边沿被他转在后脑勺。
九点多的太阳不算烈，山上更是凉快许多，早晨的空气清新得很，让人舒适至极。
农村人没那么闲适，不论是下街购货还是上坡干活儿，都是五六点出门。
老头子习惯在街上逛一逛，通常下街的工作就是取农保、理头发、买面粉面条，时不时还要给家里的老妻买常备药。
有时还要去吃个席，麻烦一点的情况就是去政府或村委交个资料盖个章什么的。
近些年路修通畅了，家里条件好了一些，也很少走路回来，他都是找个摩托车送到回家的分岔路口。
但今日老头子打的摩托车却早早地在湾道口停下，晃晃荡荡、慢慢悠悠地走回家。
湾道前一里陆陆续续有人家建居，前方正好还有一户人家在修房子。
再往前一些，就是肖老头这个生产队人口的聚居处，几十家人户占了百分之七十在这里，沿着山路的两侧而建，也算是他们生产队的情报中心了。
依枝抹了一把脑袋上的汗水，脸上沾上了一些袖口上的泥巴，轻透的衣裤露水才干，一双胶鞋上都是泥。
她的手粗粝得像老树，皮肉下的骨节寸寸尽显。
裸露出来的皮肤如黄泥一般——这是属于上农村人的生命色。
农村人之间的谈话往往都是在田间地头，她那一声高呼让四下几个埋在庄稼地里的人纷纷抬头。
都是熟人、都是亲人，难免打一声招呼。
“幺叔，身体好哦~，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到处跑！”
“幺叔，你又上街( gāi)了~买的些啥子哦~”
这一声声的，吸引了远处建房子的人。
已经修好框架的自建房边站着一个青年。
青年身量高大，穿着工字背心，手臂上虬结的肌肉高高隆起。
宽阔的胸膛几乎要冲破单薄的衣裳，背心将他上半身包裹的鼓鼓囊囊。
他下半身穿着一条黑色短裤，短裤上还有几处洞，上面还沾了不少灰，两条小腿肌肉发达，密密麻麻的汗毛林立，看上去爆发力十足。
一双运动鞋也半旧不新，好在房子建得差不多了，建好了就丢掉。
青年老远就听见这边的声音，而他们口中的幺爷幺叔也是熟人，他忍不住看了过来，不过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肖老头儿脸上闪过一丝郁卒，脚下的步子又慢了许多，停下来与他们交谈。
他的气息很稳：“好哦，国家有钱，我们这些老家伙吃得好身体好！”
“没买啥子，就是给你幺母要的感冒药~”
肖老头儿与老妻是生产队中年纪最大的人之二，这么多年下来，生产队活上八十的不少，但目前生产队仅有五六个。
肖家就占了仨，还有一个肖老头儿的三哥。
人都说是肖老头儿祖上有人吃了什么根，一个个都挺能活。
吃没吃什么不知道，但肖老头家的几个兄弟的确都挺能活的，个个都活上了八十左右。
整个生产队里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他的晚辈。
闲聊了几句，肖老头多次努了努嘴，神情甚至有些着急，但始终都没说什么。
他脚下的步子慢了又慢，而原本劳作的晚辈又佝偻下身子干活儿了。
不逾时，专属于凤凰传奇的铃声乍然响起。
那声音，从这个山头撞到那个山头，来来回回的，久久不绝。
“歪~~~你哪个？”
上头挖地的程全（人名）声音洪亮，让人不觉以为又回到了通信靠吼的年代。
“哦？真的假的？幺叔就在这儿，他都没说，我问哈呢~”
肖老头儿一听见他们对自已的尊称，忽然脚下的步子快了一些，几步差点就没影了。
没等他消失，程全又放声叫住老头儿：“嘿！幺叔！说是你孙女儿考上大学了哦？考的哪个学校？”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摘菜的扯坏了菜藤，铲草的铲断了苗，挖地的险些挖到了脚......
肖老头儿眼睛霎那间迸发出光芒，似乎不情不愿地停下，转身扯出一个笑容，语气不紧不慢：
“嗯来呀，她昨天打电话喊我给她取快递，我还以为是买的吃的，结果邮局的人说是大学通知书。”
说话时，他皱纹纵生的脸上还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听他如是说，几个人爬下坡坡坎坎攒聚到老头儿身边，语气更是好奇了许多。
依枝按捺住诧异的情绪，把手里的野草往背篓里一扔，促步上了大路走到肖老头儿身边：“嘿！玉棠还厉害耶！”
先头接电话的程全甩下锄头就顺着小道下了坡：“好厉害个女娃儿哦！我们生产队还没几个女大学生，没想到你们屋头还出了一个！”
原本摘菜的蒋成菊（人名）并不打算凑热闹，但听到这个消息，立即从四季豆藤架里冒出头来，忍不住也凑了上来。
程全几步就来到肖老头儿身边，目光直直的落在他背篓里的一个邮政文件上：
“幺叔，我们还没看过大学通知书哎，你拿来给给我们看一下，也让我们长长见识！”
“我也是头一回看见。”肖老头儿一面说一面放下背篓，背篓里放了两把挂面，文件卡在挂面中间，偌大的空间显得空荡荡的。
蒋成菊与依枝不识字，只看见是个信封般的物件，上面标着邮局的标识。
两个人原本灰蒙蒙的皮肤好似突然亮了起来，双眼炯炯有神锁在文件上，一眨不眨。
程全认得些字，一双手在衣衫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接过文件。
上面最明显的是一个学校的校徽，后面印着XX大学录取通知书，封面缀着学校的大门。
“XX...大学录取..通知书”程全断断续续念出声，粗糙的手掌在封面上摩挲着，竟不自觉心中升起一股子热意。
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玩意儿！
生产队不是没出过大学生，要么就是很久以前的，要么就是在街上买了新房搬家的，要么就是在省外参考的，他们都没机会见一见大学通知书。
玉棠这丫头，也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如今有出息了，竟然让他们生出几分自豪感！
摸过了，也看过了，众人都没有提打开的意思。
都是活了几十岁的人了，也有这个分寸。
好歹是人家小姑娘辛辛苦苦十几年的成果，这个结果应该让她自已来打开。
只不过肖玉棠报完志愿后就去了她父母务工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幺叔，你们家这怕是要办一下哦~”
肖老头儿微微嘟嘴，原本就肉墩墩的两颊稍稍鼓起，竟然有些可爱。
“那我不晓得，要看她爸爸妈妈怎么说！”
“还是该办一下，你们家都多少年没办过了，你看看明英家屋头年年办，也该把人情钱收回来了！”
“我们岁数大了，不管这些，都是明胜和守梅做打算。”老两口丧过一子，眼下只有一子一女。
明英是长女，早年嫁了人之后又搬到娘家附近。
明胜与守梅是他儿子儿媳，常年在外打工，也亏了他们在工地风吹日晒养活一家子，没什么大钱，但至少温饱有余。
别说什么大学生不值钱，在他们这代农民的眼中，对所有孩子唯一的鞭策就是好好读书考个大学。
他们是在偏远山区里面被先进社会抛弃的人群，自幼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直到与土地融为一体。
好在他们并没有因此而自卑，反而还在社会的进步中改变思想。
你看，至少他们不会再认为‘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这句话是对的。
至少他们在看到队上出现了女大学生的第一反应不是她‘反正以后都要结婚是别人家的人’的思想，而是发自内心祝福和自豪。
*
山里植被茂密，不少雏鸟长出绒毛，它们在窝里每天送父母离开，又等它们带着食物回来。
它们羡慕父母有一双羽翼丰满的翅膀，羡慕它们能翱翔在天空之中，能去任何地方。
它们渴望长大，也对未来满是憧憬，叽叽喳喳地与同窝的兄弟姊妹交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