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棠猛然笑出声,错开这个话题道:“我感觉自已还小呢,你们说话做事倒越来越像大人了。”
“谁像你这么好的命!”
两人异口同声。
然后各自开腔!
“你们家要是有哥哥弟弟的话你早就嫁人了...”
“对啊,但凡你们家有儿子你的日子都没这么好过...”
“你知道你的闲话传了好远嘛?连我的亲戚都知道了,还问我是不是有个同学叫肖玉棠,读了大学还不赚钱,在家跟个男的拍视频...”
“......”
她们的声音交杂,与周围人的谈话纠缠不清。
肖玉棠仿佛被她们隔绝了,她明明能看见穿梭往来的人群,却觉得周身被划出一个真空地带。
像个囚笼,有无数刀刃不间断地将她的血肉割开,直到白骨尽显,河风一吹,她的身体复聚完型,刀刃再一次穿透她的身体...循环往复。
可是她...并没有做过什么呀。
她的脸被刺骨的河风吹得冰凉,在昏黄的路灯下白的不像话,像电影里的僵尸,她听见自已麻木的声音:“害,别听闲话,没意思。”
郭雪梅看着她平静如水的面色,意味不明道:“你的心态是真好啊!”
“你都不知道他们怎么说苏顺时的,说他一个低能儿二婚还能找个初婚的女大学生,也不晓得是走了什么运...”
“他们说早知道大学生这么好搞到手,他们就早点下手了...”
“还说你家家室也不错,嫁出去的姐姐又听话又贤惠,妹妹肯定也是个不错的,还是个大学生...”
“说他们以后找婆娘也该先去问问大学生...”
“你这名声,以后的婆家不好找了...”
“......”
她的语气有一种迫不及待的焦躁,速度极快,声音极大,生怕被人打断,李英好几次想插嘴都被她的声音盖过去。
大学生在她嘴里成为一种咒语,身边人来人往,不少人听到这里都频频侧目。
他们对内容的好奇远胜于对身份的确认。
毕竟两人手中都有孩子,并且他们身上难掩母性的特质。
郭雪梅的嘴清晰地吐露出通俗的字眼,比过年的鞭炮还要快,肖玉棠不合时宜地想:她的口条比部分流量明星好多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就笑出了声,抬眼却对上郭雪梅不可思议的目光,那双黑洞洞的瞳仁中迸射出尖利的芒刺,一点点外扩。
肖玉棠咳了咳,笑得清风拂面:“你叫他们别妄想了,单就他们说出的这几句话也没有哪个大学生会看上他们。”
她看见郭雪梅的瞳孔骤然一缩,里面的芒刺像是遇到了克星,瞬间化为乌有,但她眼底还残存着微弱的光芒。
郭雪梅斜眼看了一下旁边,那里有一对中年夫妻,两个青年男人,还有两个小姑娘,两个小姑娘和郭雪梅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肖玉棠用余光扫了一眼,视线在两个男人身上停顿了几秒,心头豁然开朗——她丈夫有个聋哑哥哥。
兄弟俩长得很像,干瘦、黄黑皮,目光迥然,乍一看还以为是双胞胎。
难怪她那么不遗余力地贬低自已,难怪她那么迫不及待给自已定罪,一切仿佛都说得通了。
若说苏顺时在他们眼中是个反应慢的低能儿,那么她的大伯哥的确要比苏顺时名声好。
他是个聋哑人,但只是个聋哑人。
听说他的脑子很精明,手脚麻利、在工地上挣钱也多,在牌桌子上很少输,这样看来,他的确是优于苏顺时。
但这都只是听说,肖玉棠一向讨厌从别人的吹嘘中对一个人下定论。
不出意外的话,郭雪梅此次还承接了另一份任务——试图将肖玉棠介绍给聋哑的大伯哥。
他们理所应当认为,看上苏顺时就一定能看上她大伯哥。
她再一次成为郭雪梅的资源。
肖玉棠低低地啧~了一声,变化真大啊~
当年得知她辍学的消息那天,肖玉棠曾和她在同一床被子下相互依偎,祝愿彼此,并许下不切实际的承诺。
郭雪梅是她初中时期最纯挚的密友。
但她们之前的友谊和流逝的时间一样难以追回。
肖玉棠说完,又补了一句:“反正我是看不上的。”
郭雪梅眼中的光芒瞬间泯灭,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将视线从肖玉棠身上移开。
也不知道是孩子抱太久还是别的原因,她的身形不大稳定,像一条高高的、缓慢移动的竹竿子。
她的家人并没有如前几年一样冲上来打量肖玉棠,也许是因为之前是突如其来的想法,而这一次是实打实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英终于找到了空子,认真道:“我倒是觉得这些都是谣言。”
肖玉棠诧异地看着她,一双眼瞪得老大,她惊于李英不同于常人的看法。
她的话就像是在为肖玉棠辩解,她曾经对李英并不十分亲近,反而因为分班渐行渐远。
与一直在同班的郭雪梅相比,她们才是形影不离,俨然如亲姐妹一般。
她的喉嗓中带着一点点苦涩:“你怎么会这么想?”
李英欲言又止,踌躇了几许才开口:“就是...就是...哎,这不能说...反正就不大可能是男女关系。”
郭雪梅很不满意她插嘴,确切地说是很不满意李英为肖玉棠的名声辩解。
她用高人一等的头颅俯视着李英,眼中闪现着浓烈的嫉恨和厌烦,昏黄的路灯打在她的头顶,高耸的额头投下一片阴影,以至于没有人能看清楚她的表情。
只是河风更冷冽了。
在听到李英的辩白后,肖玉棠觉得挺可笑的,她不大明白为什么李英说这话的时候如此肯定,而她的家人却从未想过去相信她。
她又想到两人刚刚说的话,‘要是他们家有儿子自已也没有那么好的命’。
她们在此道出了真相。
庞奶奶和明英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
如果她有个弟弟,她不会有这么好的命。
多年前的中考后,在山里困守了十几年的姐姐被明胜和守梅热情地邀请到务工地玩耍。
守梅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对着长女道:“女娃儿读那么多书没用,我们家穷,你妹妹读书也要花钱...你幺爹过世了,以后爷爷奶奶养老都是我们的任务...”
她是一个极会诉苦的人,而长女也是个极为乖顺听话的人,于是她在母亲的巧言令色下永久地离开了校园。
实际上他们将并不是养不起两个学生,而且他们家没有儿子,也就意味着不用为儿子准备老婆本。
他们也还年轻,担心得过早了。
长大一些的肖玉棠在偶然的一日猛然联想到当年的一些对话,突然剖析出他们为什么剥夺了姐姐念书的权利。
因为,那时的明胜和守梅还年轻。
当初守梅依旧是那副苦口婆心的模样,用开玩笑的方式对肖玉棠说:“别人都有个弟弟,我们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
肖玉棠不记得当时的表情和回答,但守梅经常会提醒她当初自已的回复。
守梅口中转述她当时的回答:生了就把他按茅坑里!
肖玉棠思忖了一下自已的性格,觉得守梅的转述应当没有作假,这的确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但并不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她猜想,当时自已一定声音极大,做出一副虚张声势的样子,张牙舞爪看着守梅,以此来安抚自已惊慌不安的内心。
因为他们还年轻,还能生。
所以毫不亏心切断了长女的学业,在往后的数年中,他们会时不时提到这件事,然后推诿责任。
姨舅这方说:子不教父之过,这该是明胜的责任...
叔伯这方说:还是妇女见识浅吹耳边风,这个时候守梅你就该劝...
可惜的是他们仍然没有生出儿子,而是将下一个诞生的女儿送人了。
可幸的是他们仍然没有生出儿子,肖玉棠才能成为旁人眼中命好的女娃儿。
值得一说的是,姐姐的成绩比肖玉棠好很多,但命运和父母都将她引入一条泥泞且崎岖的羊肠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