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鲁迅文集里对鲁镇除夕的描写那样隆重,石盘镇的人也很重视除夕。
好在石盘镇没有女孩子不能去祭祖一说,至少肖玉棠家没这个习惯,她打小就跟着祖辈和父辈们一起跑遍各个祖宗的坟茔。
但在她的印象中,庞奶奶是从来不去的,因为她要在家里准备这一日的‘满汉全席’,她只有在干活儿去很远的地方,也只有在病痛折磨之际去上街求医。
但更多时候是背着重重的背篓走遍山林田地的每一个角落。
妈妈这一日也不去,她也要在家做饭。
但她会在除夕前两天去祭拜过娘家的祖宗们,婆家的祖宗她就不大理会了。
一大早,肖玉棠洗漱过后庞奶奶已经把祭祖的酒肉准备好了,通常有一个鸡腿,一个鸡头,一块巴掌宽的肥肉,都是煮好的,外加一瓶酒。
爷爷则是在腊月的最后一个赶场日把所需的香蜡纸烛买好,除夕一早把东西分好放进背篓里。
这些祖宗东死一个西埋一个,往往要跑好几座山,早上七八点出发,下午一两点才能到家,所以庞奶奶习惯性地给他们放了一些水果和糖。
等收拾妥当了,叔叔伯伯们聚齐之后就朝着山里进发。
临了,庞奶奶还不忘朝肖玉棠吆喝一声,“你要是实在饿了,就把那个鸡腿啃了!”
肖玉棠嘴上答应得热闹,却从来没真吃。
她是真不敢和一群老祖宗争吃的。
几位爷爷把除夕这日的敬祖看得格外重要,从来不缺席,但随着年纪逐渐增长,他们不得不得把这个任务郑重地交给了下一代。
肖玉棠的父亲,神色肃穆地接过了这一项神圣的任务。
其他几个爷爷则是分别交给了叔叔和伯伯们。
肖玉棠初三那年的除夕是肖老头传递接力棒的第一年,当享受了一次除夕不再劳途奔波去见死去已久的祖宗之后,他就很少去见过他的祖宗们了。
直到肖玉棠高考那年,他又重新出山一次,此后又蛰伏起来。
族中好几个姐姐妹妹都在外省长大,她们很少回来,而其他的则都出嫁了,所以每年祭祖几乎都只有肖玉棠一个女孩子。
肖老汉扛着一圈最大的鞭炮走在最前面,肖玉棠背着香蜡纸烛在中间,她身后是小一辈的大侄子肖粤,两人走着走着就掉尾了,各自分享着由奶奶准备好的吃食。
“幺姑我跟你换一个奶糖。”
大侄子肖粤小她一轮,但作为族中的长孙,这项重任的未来接替者,他几乎自小没有缺席过祭祖仪式。
他曾被背在背上、被架在脖子上、被拖着被拽着去见他未曾谋面的先人们。
肖玉棠比他好,她见过其中一个人,就是那个按着她去打针的幺爹。
明胜肩上扛的最大的一圈鞭炮就是给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准备的,年年如此。
他死的时候大侄子肖粤还没出生,所以碑上没有他的名字。
肖粤在学会书写名字的那一年,在祭祖的时候带着一把剪刀,用吃奶的力气把自已的名字添了上去。
尽管只留下细小的痕迹,但在他年复一年的加持下,已经清晰可见了。
只是他将名字填在了肖玉棠的旁边,因为肖玉棠几乎贯穿了他整个童年生活,八九个姑姑之中,她和肖玉棠关系最亲。
但他不知道,名字是按照辈分来排的,他把自已的名字排到了和亲爹一样的辈分,让他爹哭笑不得。
但做为长孙,并没有人追究他的行为,反而都是哈哈一笑,更多是笑他爷爷多了个儿子。
“哝”肖玉棠掏出一把糖任他挑选。
“玉棠儿,搞快把刀头拿过来!”
刀头就是那块肥肉,大家通常会把鸡腿鸡头和酒概括在其中。
而他也非常喜欢把肖玉棠喊成玉棠儿,听上去就像鱼塘儿。
第一座坟是二奶奶,就是大伯的母亲,肖粤的曾祖奶奶。
肖玉棠和肖粤的任务就是摆列好祭品,然后将香蜡纸烛交给长辈点燃,再虔诚地磕头。
等放完鞭炮过后,他俩又负责将祭品收回来祭下一位先人,反正他们也不吃。
第二座坟是肖玉棠早逝的幺爹。
他的坟和别的先人都不一样,别人都是石头垒的,只有他用了水泥和石碑。
“幺弟哎~我们又来看你了哦~你在下面保佑我们一大家子平平安安啊~~~”
“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最小的先走...”
“玉海今年在他舅舅手里干活儿,多听话的,你也放心...”
玉海是幺爹的儿子,他死后,母亲改嫁,肖老头儿固执地认为不能让肖家的血脉外流,争夺了玉海的抚养权。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幺爹死后,户主自然而然成为玉海的母亲,但肖老头儿在这样的情况下找人将玉海的户口迁移到了自已的户口本上。
结果玉海的母亲改嫁的男人还是姓肖,并且与幺爹同辈。
说到底,肖老头儿觉得大儿子只生了两个女儿,小儿子虽然死了,但好歹留下个孙子,这个孙子是他的后代,不能去别人家,就算是同姓也不行!
一众哥哥们对待这个弟弟的逝去抱有许多感慨,哪怕年年都只是这几句话。
他们就干巴巴地感慨着,大伯明奎笑哈哈对肖粤说:“快点来给你幺爷爷磕头。”
明胜对肖玉棠说:“快点来给你幺爹磕头,想当年他把你按在篓子里去打针...”
仿佛肖玉棠与幺爹之间只有这个交集。
两个晚辈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头,而长辈们各个给幺爹的放了一支烟。
烟在这里是男人交往的硬通货,活的死的都一样。
仪式的最后一项是放鞭炮。
自打有一年放鞭炮不小心把山点了之后他们就谨慎起来,等没有一点火星子了才离开。
那年常年在外打工的人回来了很多,连带着族中的兄弟姊妹都回来了,肖玉棠和肖粤一下就多了很多伙伴。
他们郑重的磕头之后,飞快地穿越在山林中去往下一座坟茔,留下父辈放鞭炮。
他们都到了目的地,听见父辈们在山林的另一边吆喝连天,那声音比鞭炮也不遑多让,当时还奇怪着一群中年男人到底激动个什么劲儿。
汇合的时候却看到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一个后脑勺的头发烧了大半,一个眉毛燎得光秃,一个脸颊烙得通红,一个衣衫到处是窟窿...
一群中年汉子狼狈的从山林里窜出来,像一群吱哇乱叫的野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