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初的决定

大厉建符十一年，暮夏。

鸿江之南的吞鲸帮以雷霆手段收服鸿江入海口各帮派，控制江南地区内河及入海口的水运，六月十八，吞鲸帮宴请天下英雄参加开帮仪式，在江南摆了九百九十九长桌，据说当日没有喝完的酒全被倒进鸿江，江里的鱼虾都醉了，成为江湖上一桩美谈。

六月二十四，南地。

横云岭之南，云城，三面城墙，城北依靠高大的千云山，日已西斜，穿着鹅黄色麻布短衫，戴着同色帷帽的少女从城东一间学塾出来，往城北去，从主街转进一条小巷，夕阳洒在墙的半壁上，一路上，她并不理会街市的热闹，拐过两条巷子，街道的喧闹逐渐远遁，脚步突然放缓，然后突然提速往相反方向走，拐了两个弯后，那鬼祟的脚步声没有消失，少女惊疑，看见前方是个拐角，于是快速闪进拐角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攥在手心，屏息凝神。

看见半个鞋尖，少女果断往前两步大力将手里的东西朝对方一扬，垂下的轻纱被风带起的瞬间，少女看清对方的脸后，刚要松一口气，背后的穿堂风又让她的心卡到喉咙，只能眼睁睁看着被风挟裹的药粉朝对面惊慌的脸上扑去。

年轻男子侧身躲过大部分药粉，但脸上还是沾了一些，他惊慌地晃晃脑袋，气急败坏道“霍梨，你给我洒的什么东西？”，两人正是城北千云山脚下小云庄庄主云初的大徒弟丘冉和三徒弟霍梨。

霍梨掀起面前的垂纱搭在帽顶，见丘冉高鼻深目的英俊脸庞满是狼狈，于是掏出手帕递给他“大师兄，你跟着我做什么？”

丘冉呲牙倒吸一口凉气“嘶，我，我不是想让你帮忙拿东西吗？嘶——又痛又痒的，这药不要命吧？”

霍梨观察到他眼角的泪似乎激发了药效，忙让他闭眼睛“不会，只是五种辣椒粉和漆粉”，师兄师姐跟师傅一起去吞鲸帮喝开帮酒，师兄出现在这，想必师傅师姐已经到家了，这个味道，是登月楼的马蹄糕、荷花酥和城南的果木烤鸡......

丘冉拼命压制想要上手挠脸的冲动，恨恨道“该死的半吊子，没事鼓捣这些鬼玩意干什么！”

见他摸向自已，霍梨急退两步“大师兄，我...过去”说着朝他走一步，然后转身背对他“放手”，丘冉感受到霍梨身体的僵直，半埋怨半调侃道“小师妹，我看你这辈子都要跟半吊子一起过了”

霍梨默然接过丘冉左手提的糕点，没听见回应的丘冉继续道“小师妹，有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

“嗯”

“我和醅雪是不是哪里或者...曾经惹你不高兴了？”

霍梨知道他要问什么，淡淡道“你们是男的”。

“半吊子不是男的？”

“不一样”

“又来”丘冉气得跺脚。

城北小云庄。

说是庄，其实是千云山脚下一黄泥土墙围起的几间土房，因为围的空间大，所以以房子为分界，划分出前院、后院。

落日霞光照在屋顶，此刻，一屋子内热闹非凡，该屋子以薄墙隔成内外两用，丘冉半躺在外屋特制的长椅上哀嚎“半吊子，轻点轻点”，围在他身边一共四人，用襻膊搂起衣袖正帮他处理脸上残余的药粉的高风眠，站在丘冉头部位置的二徒弟杜青芷，她两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幸灾乐祸瞧丘冉，并用手指戳他的额头，丘冉龇牙咧嘴，她笑得花枝乱颤“我都不知道云城什么时候混进来这么厉害的恶匪了，看来我明天得去府衙一趟”，说话时向桃花和霍梨使眼色，桃花积极回应，霍梨淡笑。

丘冉扬手去推杜青芷的手“没，没必要，我已经把他制服了”，杜青芷扶腰摇头。

桃花两道粗眉皱了又舒，舒了又皱，愧疚和心疼一齐涌上来“早知道我去买了”。

丘冉瞥见两人脸色，不耐烦道“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早知道，早知道我还不出生了”，桃花鼻孔张大，气呼呼走了。

“看不出桃花在心疼你？”杜青芷敲了一下丘冉的额头，走之前撂下这句话。

丘冉双手抱在胸前鼓着腮帮子摇头道“女人果然不爱听实话”

霍梨从药柜前取出一个青瓷瓶递给高风眠，高风眠朝她使了一个眼色。

霍梨便出门去了。

房内。

“你的脸没事”

高风眠在铁盆里净手，又从小药柜取出一半个手掌大的药瓶放在他手心“不能抓脸，还有...少说话，这也是重点”。

丘冉使劲睁眼，视野还是受限，他把药放进牛皮腰包道“半吊子，明天能好吗？”

高风眠摇头，不待丘冉说什么，高风眠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帮我叫一下小梨”

丘冉意味深长看了高风眠一眼，道“谢了，半吊子”

高风眠在桌前坐下才喝了半口茶，突然想起丘冉一个令他深恶痛绝的坏习惯，忙追加一句“别偷听”

丘冉从高风眠房间出来，上下唇翻飞，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什么，经过“议事堂”时，也就是院子正中最大的屋子，见师傅云初仰头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丘冉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而可怕的念头，他轻手轻脚走到云初身前喊了声师傅，就在他伸手往云初鼻子去的时候，眼前突然亮起两盏小灯，云初睁眼茫然地看了丘冉一眼“我刚才睡着了？”，丘冉尴尬点头。

云初起身舒展身体，他须发灰白，青白面色，灰蓝色的旧外袍裹着他清瘦的躯体，走起路来好似一段枯松套着衣服晃荡，但因为一双眼睛聚敛光华，加上他眯眼笑时眼底还偶尔冒出一股少年气，让人猜不着他的年龄，云初起身看着丘冉的脸，神秘道“冉儿，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保证芷儿以后都不再打趣你了”

丘冉愣了一下，枉费他肚子里准备好的一箩筐故事，但听见云初要自已答应事情，好奇道“师傅要徒儿做什么？直接说就是了”

“好徒儿，好，好”，云初一边笑一边往食房去了，丘冉用力咬了一下下唇，看着云初的背影若有所思，忙跟了上去。

食房在“议事堂”左边，和食房挨着的是厨房，平时负责众人伙食的云婆回西南老家了，加上霍梨不能进厨房，杜青芷便和桃花一起忙活给众人做饭，云初两人进门时，七道菜已经上桌，杜青芷和桃花正在摆碗筷，白红绿黄黑颜色俱全，酸甜咸辣滋味皆有。

丘冉紧跟云初进来，杜青芷见他端着平时做派，却顶着一张熟蟹脸，红肿的上下眼睑夹着眼睛，怎么看都怪异，桃花则死死咬住下唇，憋得满脸通红，丘冉很想发挥一下自已的嘴功，但云初最讨厌吃饭的时候被打扰，他只能转用“忍”功。

好在云初似乎感受到了他精神上的痛苦，因为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芷儿，人生在世难免大意，但不能因此否定一个人”，闻言，丘冉心里的烦闷顿时烟消云散，转而得意起来，便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杜青芷瞥了一眼丘冉，道“是”，说话间，霍梨和高风眠也先后进来。

饭后，云初让丘冉师兄妹和高风眠到议事堂。

几人坐定，云初突然发话“小梨，十七天后就是六合书院四年一度的四海会，冉儿陪你一起去”

这话一出，四人表情不同，杜青芷疑惑大于惊讶，丘冉惊讶大于疑惑，饭前云初说让他答应做事情的话立刻明亮起来，丘冉和杜青芷对视一眼，然后更疑惑了。

丘冉瞥见高风眠脸上阴云密布，忙道“师傅，是不是太突然了”

杜青芷暗想，师傅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明知道霍梨的情况，还有无条件护着霍梨的高风眠一定会反对......

高风眠压住心底升起的隐隐怒气，起身朝云初作揖“庄主，四海会的争鸣盛况在别人或许求之不得，但是对小梨来说没有必要”

云初将四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目光停留在霍梨身上“小梨，你也是这样想的？”

霍梨抬眼对上云初的目光，脑海只回荡着一句话“当你可以离开云城，就说明找到他们了”，她看了一眼在爆发边缘的高风眠，收敛心神道“师傅，四海会之后，我还需要做什么吗？”

闻言，高风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去，默默坐下，丘冉张大眼睛咽了一口唾沫，杜青芷满头雾水。

“四海会五天后，六合书院招收新生，我希望你通过考核”

此话一出，高风眠提高声调“庄主，小梨没有呆在六合书院的必要”

杜青芷和丘冉敛容，同时看向云初，势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云初让其他人先出去。

议事堂只剩下他和霍梨“小梨，你不愿意？”

霍梨紧抿着唇，握着的手舒展“师傅，从两年前起，我每天抽一个时辰去学塾，我不需要再进书院”，她习惯性地摸着左腕。

云初起身，将趴墙角的桃花和丘冉赶走，重新关上门。

云初双手背在身后“八年前，你噩梦不断，我让风眠陪你去般若寺找了尘大师，你还记得了尘大师讲的经吗？”

云初突然插入一个没有关联的话题，霍梨不明所以。

“不记得了？”

“记得”

“啊...背一段你喜欢的”

霍梨疑惑，云初柔声道“你背完，我们再继续说书院的事”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听到这段经文时，云初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和凄楚“小梨，你能做到吗？”

霍梨摸着左腕的无患子佛珠“这几年我一直在尝试”

云初深深看着霍梨的脸，这张脸就像白瓷，看不出丝毫修补的痕迹“江湖不大也不小，万一再遇上这样的人和事，你的心能平静下来吗？”云初的话重重砸进霍梨心房，霍梨半垂着眼不语。

一阵沉默后。

霍梨率先打破沉默“师傅，我想知道进六合书院的原因”

云初略思一会“让你的心静下来”

霍梨不喜欢学塾，自然不会喜欢书院，她咀嚼这这句话，觉得云初的话说反了，云初见霍梨脸上阴晴不定，想起霍梨曾上了一个月学塾后把自已关在房间不出来，不愿意上学塾的事情，于是道“如果你不想学那些俗世法理，就挑你喜欢的学嘛，书院是很自由的”

霍梨看着云初历尽沧桑的脸“师傅，我在六合书院呆多久？”，

“一个月后，你自已决定”

见霍梨拱手要出门，云初双手背在身后，立于牌匾之下“小梨，叫风眠进来”

戌时，门响。

霍梨开门，高风眠站在门外。

烛火灼灼，霍梨的脸温暖而平静，露出少有的天真神情“刚才我答应师傅，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在高风眠面前，除了那件事，霍梨不打算对他隐瞒任何事情，如果他接下来问约定的内容，霍梨打算如实相告。

高风眠平静的神色中有点无奈，霍梨读出这种表情的意思——妥协，果然听见他道“既然你答应了，出发之前我会把东西准备好”

霍梨捧着脸笑着点头。

“早点休息”高风眠轻轻关上门，轻叹一口气。

高风眠走后一刻，杜青芷也来了，她看起来满腹心事，对于一直对自已照顾有加的杜青芷，霍梨虽然不能像对待高风眠一样对她有问必答，但愿意跟她亲近。

杜青芷见霍梨面容舒展，想起一刻前和云初的对话：

“师傅，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了？”杜青芷问出这句话完全出于对云初的了解和直觉，从去吞鲸帮开始到回到小云庄，云初在途中没有流露过要把霍梨送走的意思，而根据云初的性格，这个决定不可能一时兴起。

云初心里欣慰，但神色如常“我很久之前就有这个打算”。

杜青芷忍不住问出心里的疑问“霍梨现在的状态很稳定，我觉得风眠说得不无道理，师傅，为什么？”

云初侧过身“从般若寺回来后，霍梨一直没出过云城”。

“师傅，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一座城，也活得很好”

云初的头先是微微低着，后平视杜青芷“如果一个人一辈子生在一座城，长在一座城，不知道外面还有城，还有人，未必不好”

霍梨不是这种人，杜青芷敏锐觉察出云初话里的意思。

“师傅，如果不出城，不知道外面还有城，还有人，也未必不是坏事啊”杜青芷觉得霍梨的状态稳定更重要。

霍梨见杜青芷出神，叫了一声“师姐”

杜青芷回过神来，在烛光映照下，霍梨疏离的眼睛被镀上一层温暖的颜色。

杜青芷拉着霍梨的手，犹豫片刻才道“小梨，师姐想知道你出城的目的是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对不对”，杜青芷从刚才和云初的对话中猜测霍梨和云初之间有秘密，心思敏感的霍梨必定明白她问的是什么，杜青芷怕她多想，又补充道“我想确定你出城有没有危险”。

霍梨闻言，幻想着一幕幕温馨的场面，干裂的心田瞬间变成了摇曳着香气的花海，于是她笑着摇头。

杜青芷见她笑容真挚，松了一口气，然后离去。

窗框剪落的月光正洒在床旁边墙上那把霜色的剑上，像一条白蛇，那是去年霍梨生日，云初送的，霍梨想，她这辈子应该都用不上它了。